巫三不知怎的在里屋发出响声,三嫂子赶紧端着饭碗走了进去,二狗也端起剩下的半碗菜跟了进去。
巫三半躺在床上,身下垫了两条脏兮兮的被子,两眼无神地睁着,全身一动不动。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这个样子:除了吃饭,就只有躺着。他会做的最大的动作就是翻动身子,把手举起来。他身体各部位完好无损,就是不会说话,不会站起来,猜不出他的脑子里是在运作还是休眠。
每天早上,三嫂子把他背出来,放在专门为他买的一把竹躺椅上,晚上再把他背回屋里放在床上,即使下雨下雪天,三嫂子也要把他背到屋子的外间,让他坐坐躺椅,一日三餐不落一顿地喂他吃饭。
进到里屋三嫂子说:“二狗哥给你送肉菜了。”说着夹一块肉送到他的嘴里,巫三咀嚼着,忽然侧了一下目光看了一眼二狗。二狗脸上一下子火辣辣的,三嫂子也大吃一惊。几年来他一直目光无神,只会直视,看上去像瞎子一般,今天怎么忽然转动眼光了?
巫三停了一会儿又侧过目光看了一眼二狗,二狗有点儿紧张,他真怕巫三忽然从床上蹿起来抓住他的衣领子,但直觉又告诉他不会,绝对不会。但看到巫三第二次转动目光,他就慢慢弯下腰,轻声说:“巫三兄弟,你好点吗?”
巫三并没有什么反应。三嫂子扭过脸看了二狗一眼,继续喂巫三吃开水泡过的馍,不时还给他夹一口菜。
二狗仍然在一旁看着,过了一会儿,巫三一只胳膊忽然举了一下。三嫂子知道他要解手,便背着他到后院的厕所里,放在一个专门为他做的解手用的凳子上,然后在后面扶着他的腰。
二狗看了这一切,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于是在巫三解完手三嫂子准备背他时,二狗不由分说背起来向屋里走去。
二狗把巫三背到屋里放在床上以后,又帮着三嫂子把被子整理了一下。
三嫂子已经在外面洗碗了,毛毛吃过饭趴在里屋的一张小桌子上写作业。这时二狗分明看见巫三的嘴唇动了一下,就赶忙伏下身子倾听,毛毛也赶紧扭过头来。
“兄弟,你想说话?”
巫三的嘴唇又动了动,巫三媳妇在外面听了二狗的话赶忙走了进来,三个人都把头伸到巫三的床前。
只见巫三的眼神好像有了不少光彩,嘴唇在轻轻地动着,巫三媳妇赶紧把耳朵侧过去,想听听他说的是啥,可她只感到一股微弱的语音颤动的气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三嫂又让二狗俯下身子听,二狗和她的感觉几乎一样,最后毛毛又听,好久才说,爸爸说话了,可我听不到。
三个人折腾了好大一会儿,还是猜不透他这是什么意思。一致感觉巫三的精神好多了。
最后三嫂高兴地对毛毛说:“你爸的病快好了,兴许过一段就会站起来走路了。明天我再到镇上找个医生看看。”说着她又交代毛毛:“做了作业早点睡吧,我和你二伯有点事。”
毛毛似乎猜到了“有点事”的含义,就把门关了起来,然后埋头做作业。他不想管也不想去猜他们会有什么事。
两个人躲进另一个套间里,这里便成了他们的天地了。三嫂子刚要去拉床上的被子,二狗便从背后拦腰抱住。
“三嫂,你真好。”二狗说着,一口“咬”在三嫂的脖子上。
三嫂拉被子的手停了下来,她趁势转过身子坐在床沿上,两条胳膊钩在二狗的脖子上。
“二狗哥,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当真了?新婚之夜,就把人家保珍一个人晾在家里?”
“只要三嫂高兴,叫我干啥都行,你的话我咋敢不听。”
“二狗哥,你真的敢在我这里过夜。回去咋向保珍交代?”
“管她呢!只要三嫂高兴。”
于是二狗就像山一样把三嫂压在身下,而三嫂子则像海一样翻滚着,好长时间,两人才平息下来,享受这动荡之后的温馨。
本来,二狗是想把这前半夜的时间给三嫂,后半夜再回到家里和许保珍圆房,可此刻他竟忘了新媳妇,只管忘情地和三嫂热烈起来。当他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再次投入战斗时,三嫂把他推了下来说:“二狗,给保珍留着吧,别回去了挑不起旗儿,这可是新婚之夜!”
“没事,你兄弟力气大着呢,不要说是许保珍,再有一个我也能对付。”
听到这话,三嫂子就只管让二狗尽情地欢乐。她知道,二狗每次夜里来,最少是两次,有时甚至达到三次,她朦胧地记得一次二狗竟一夜之间翻腾了四次。她觉得这个男人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也正因为此,尽管她对二狗没有很好的印象,但每次二狗来,她都能接纳他,甚至有时隔几天不来,她竟有点若饥似渴的样子。因此,两个人渐渐地也产生了一些感情,特别是二狗有时夜间一个人在后院黑灯瞎火地出猪圈粪,在夜里帮助她背着巫三上厕所,她就想,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男人。人们说同情心是女人对于男人感情的基本点,这话一点不假,三嫂子就是因为同情这个可怜的男人而容忍他,心甘情愿地让他享用的。
这天夜里,天很晚的时候,二狗才在三嫂的催促下穿上衣服离开。临走时,三嫂又披衣起来,把二狗来时带来的那个大瓷碗塞给他,说:“别忘在这里了,让人怀疑。”
二狗接过碗匆匆离开。但上了路,看到偶尔从他家出来的人,他犯了难,这么单薄的衣裳,偌大一个瓷碗,藏在哪里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办法,最后只得用一只手拿着瓷碗背在身后。
其实人们并未注意他,见到的几个人只是问他到哪里“避难”去了,并未提及他手里的瓷碗。
二狗走进家门时院子里已没有几个人了。前院的电视机已被四狗抱进了堂屋,空寂寂的,他怕带个瓷碗回去引起人们注意,于是就把瓷碗塞进迎着门的土地爷圪窑儿里,然后才向后院走去。
院子里的人几乎走完了。五狗早就睡得天翻地覆,只剩下栓柱娘和另一个妇女在等着给他和许保珍举行入洞房的仪式。
二狗一走进去,小霞就问:“二哥,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我,我怕闹房厉害,出去转了转。”二狗结结巴巴地说着。
“都看电视呢,谁还闹房?”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栓柱娘说着,“快些入洞房吧,真是的,结婚哩还出去乱跑,把人家闺女一个人撇在家里,人家闹房是闹新媳妇,你躲啥哩躲?”
二狗看许保珍一脸的不高兴,就不再说啥,只管听任狗蛋婶子摆布。
等入了洞房,众人散去,二狗把门关上,又把窗户蒙了起来,二狗想过去和新媳妇亲热一下,许保珍忽然拉下脸来。
“说,你今晚跑哪儿去了?把我一个人晾在家里!要不是小霞陪着我,我都寂死了。”
“我怕闹房,叫你吃苦头,想躲一躲。”二狗分辩。许保珍接过话茬说:“闹房!闹房!都在看电视,谁来闹房?”
二狗这才明白,家里有了电视机这洋玩意儿,人们已经对闹房不感兴趣了,于是就嬉皮笑脸地过去拉许保珍:“我的好老婆,你受委屈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出去了。”
许保珍甩开他的手:“这可是你说的,今后要是晚上再出去,怎么办?”
“我要再出去就天打雷劈。”
“不行,天打雷到什么时候?我又不是老天爷,你说清楚,怎么办?”
二狗想了想,这可是新婚之夜,为了讨得新娘的欢心,他说:“我就给你跪在床前,行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那好,今天你就给我跪下!”许保珍一副不相让的架势。
二狗想想刚才的欢乐,心想只要不再追问,跪一下又有什么?于是他到门口听听没有人听房就跪在地上,然后说:“好老婆,这总行了吧!”
许保珍扑哧笑了,嘴里说着“活该”,但手还是把二狗拉了起来搂在床上。
一阵云雨之后,许保珍忽然从床上坐起来说:“二狗,你以前跟女人睡过觉?”
“你这是说哪里话?”二狗脑子飞快地转着,“她怎么知道,莫不是三嫂子……不会,不会,这种事她怎么肯说?”
“那你咋显得这么熟练,要是没沾过女人,该是笨手笨脚的,我看你倒像结过婚的人似的。”
二狗确定许保珍只是猜测,于是瞎编:“你想想我都四十出头的人了,整天在地里干活儿,听也听出点经验来了。”
“不像,不像。”许保珍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第一个男人就曾因为去偷人家的女人被打得死去活来,最后抬进医院,病虽然治好了,可没有一年又犯病死了,她想那一定是因为内伤没有治好。想到这里,她一把抓住二狗,哀求说:“二狗,千万别去找人家的女人,要是以前有,就断了,我会好好伺候你的,你啥时候要都行,啊?”
巫二狗觉得十分内疚,他知道这是为他好,就说:“保珍,放心睡吧,没有那事,你想想,以前我家是高成分,谁会看上我这个地主娃呀?”
二狗想用这些话来安慰许保珍,谁知她一听,竟越发发起神经来:“正因为这,你才去偷人家的女人是不是?我知道男人没有女人不好受,以后可千万不要再去偷人了,啊?”
“保珍,我不是给你说了,今后晚上再出去就给你下跪,我总不能大白天去偷人家女人吧?”二狗说着,把许保珍拉进怀里。
第二个回合下来,二狗的额上淌着汗珠,他显然有些吃力,许保珍想:“他大概不会,要不然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来了两回?”
这所院子里所有房间的灯都灭了。劳累一天的巫四狗还坐在前院的一块石头上。
今天可谓是几年来老巫家最风光的一天:老二娶媳妇,老五的媳妇又跑回来找他,一天工夫家里添了两个女人。四狗为此而劳累了整整一天。此刻他坐在这寂静的夜里,忽然想起晌午见到丽丽的情景。
丽丽来给三伯家帮忙,当她拉着儿子亮亮走过来时,一群人迎上去打招呼。栓柱娘抱起亮亮就亲,亲了半天忽然开口说:“这孩子长得跟四狗一模一样,都说外甥仿舅一点儿不假。”
丽丽红着脸说:“快下来,别弄脏了狗蛋婆的衣服。”
四狗也听到了这句话,他真想跑过去说亮亮就是我的孩子,可是不能,他是亮亮的舅舅,尽管他们两家早过了五服,但在巫庄人心里他就是亮亮的舅舅。谁会想到一个挂牌游过街的人会和如花似玉的丽丽纠缠在一起?几年来人们一直在猜测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但他们谁也不会猜着。只有巫四狗和丽丽心里明白,这是他们俩的孩子,老天可以作证。
丽丽一直在灶火屋里帮忙,中午吃饭的时候四狗走过去盛菜,丽丽轻声但是很郑重地说:“四哥,你看,二哥、五哥都结婚了,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事了。”
四狗知道这话里包含着无限的关心,可他却冷冷地说:“我不会再找别的女人了。”说着就离开了厨房。
四狗从丽丽的眼神里读出,丽丽后半夜会在她家隔壁那个破院落里等他。
此刻,四狗一个人坐在前院的石头上抽着烟,看着这初夏的夜空,想着白天丽丽说的那句话,回忆着丽丽那饱含深情的眼神,心里有说不出的冲动和甜蜜:丽丽就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哪怕跟她只有一次,他也不会再去碰别的女人。四狗掐灭烟头,踩着夜色向丽丽家隔壁的院落走去。他已经习惯于在后半夜去这个破败的院子,不像第一次去时心咚咚地直跳,现在他倒像是在履行一项使命一样坦然。
躲进那个破院,四狗猫着腰顺着和丽丽家隔壁的墙走,他发现墙头并排放着两个玉米芯,这是丽丽的暗号,于是他用一个小土块朝丽丽住的房间窗户上轻轻地投过去,门便慢慢地开了,他迅速地帮丽丽越过墙头,两个人猫着腰向那个破屋子跑去。那里的地上有一片玉米秆,几年来,他们不知多少次在那里幽会,玉米秆已经被压得席子一般。屋顶塌了一大块儿,露着天,正好像是一个天窗,有月亮的夜晚他们可以仰脸看那天上的月亮。他们最多隔不了半个月就要在这里幽会一次,那绝不单单是为了享受肉体上的快感。他们的心贴在一起,双手相互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不管是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他们体味到的都是来自对方的无限的温情。也许正是因为这片刻的相互体贴、关心,他们才活得感到充实,感到一种未知的希望在他们的生活里时时涌动着。
“四哥,”丽丽已经习惯于叫这两个字了,“我看你遇到合适的就找一个吧,有人照顾你我也放心些。这样整天孤孤单单的总教人放心不下啊!”
“丽丽,你每次都说要我找一个,可我心里除了你还能盛下谁呀?谁又会看上我?”
“现在又不说成分了,二哥都结婚了,连五哥的哑巴媳妇都回来找他了,咋会没有人看上你?我听说这次三嫂子本来是要给你介绍的,你让给了二哥,是不是?”
“丽丽,我求你别再说这些了好不好?”
“四哥,你是不是在等我离婚?”
“没有!”
“四哥,我不爱那个男人,现在也完全可以和他离婚,但离了婚咱俩能结婚吗?你想想,三伯和我大伯他们会同意吗?老巫家所有的人都会反对的,到那时弄得满城风雨,我们反倒不好再接触了。现在这样,我们还可以隔一段时间见一次面。四哥,听我的话,找个女人结婚吧!”
四狗不说话,他翻身坐起来点了一支烟,可不小心把玉米秆燃着了,还好,火不大,两个人一会儿就扑灭了。他们又亲昵了好大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巫三家就传出巫三媳妇和毛毛的哭声,巫三死了。
一群人围在一起议论着,不知是谁说:他在天快亮时从外面回来,走到几年前死去的五保户老太太曾住过的院子门口,发现一团火光冲天而起,一会儿就不见了,一定是五保户老太太把巫三给叫走了。
人们还说,从前巫三经常帮助五保户老太太干活儿,一定是她不忍心看巫三不死不活的样子才把他叫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