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里路,虽然有几个坡,但大多都是平地,再则因为高兴,走起路来也就轻快,两个人从中午起程,路上歇了两回,天刚黑就回到了村子。
走进村子时,两个人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这可是巫庄大队个人买的第一台电视机呀。就是大队部的那一台也不过是12寸的,比他们家的小多了。如今他们巫家买回一台14寸的,怎不叫人激动?
虽然天已经黑了,可他们一进村子,后面还是跟了一大群看稀罕的孩子,还有几个大人也跟着,想到巫全贵家看看这两个大纸箱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没走多远,已经有孩子跑回家告诉了巫全贵。
巫全贵家自然全体出动,包括二狗、三狗还有小霞,一块儿迎接到村子中间,二狗、三狗赶忙接过来抬上。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在街上,可比前几年四狗游街时后面跟的人多。
等到了家里把纸箱放下,整个巫庄村已经知道巫全贵家买电视机了,很多人跑来观看,那阵势就同五狗从南山带回一个哑巴女人一样,甚至比那时人还要多。
四狗和五狗从后边分开人群走过去,说着“别乱碰,别碰坏了”,把箱子小心翼翼地解开,然后,先把电视机取出来。众人像参观宝物一样瞪大了眼睛。一个老者把众孩子轰到后面,绕电视机转了一圈儿说:“比大队部那个还大!四狗,你怎么不让它出人头呀?是不是你没看好,买的这个是公的呀?”
一群孩子哄地笑了。
四狗忙说:“什么公的母的?还没有接电哩,咋会出人儿?”
巫全贵忙说:“三狗,去把二孬叫来。”
二孬是村里的电工,这几年巫庄村几乎家家都安上了电灯,二孬自然每天忙得不得了。三狗跑去叫他的时候,他正端着饭碗吃饭哩,说:“你先回去吧,我吃了饭就去。”
二孬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在镇上他就见过电视机,大队部的电视机更是由他一手安装的。他心里有点不是味:这地主才摘帽几天就仗着自己有钱在村里横起来了?难道他们真的要翻天了?
二孬吃完饭又点上一支烟,直到巫三狗二次来叫他,他才屁股上带了个虎口钳,一摇一晃地走出家门。
二孬分开人群走到巫全贵的面前,小声地说:“三伯,你买电视机怎么也不说一声,这电视机耗电量大,就是接,也得给镇上电管所打个招呼呀!要是我不吭声给你装上,这上面查下来我也不好办哪?”
巫全贵一听,不觉一愣,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二孬,这几千块钱的东西已经买回来了,这可咋办?你给想想办法吧?”
二孬摊开两只手说:“我也没办法,这到电管所办手续是要交管理费的,谁敢乱办?”
这时人群中吵嚷起来,说二孬你怎么还不安电哪?
巫全贵就把二孬叫到一边说:“办手续得多少钱?”
二孬随口答道:“恐怕得十几块吧!”
巫全贵就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给二孬:“你先把线接上,明天帮忙到镇上办个手续,钱要是不够,你吱一声,我再给你。你看你二狗哥结婚哩,买个电视机,村里人也都想看看,你就帮个忙吧!啊?”
二孬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三伯,你这叫我咋办哩?”说着,找来一截电线,从灯泡的接头上拉了过来,挂在电视机的插头上,二狗早搬来一张桌子,把电视机放上。
二孬接好线,告诉大家不要乱动,他在电视机前面的几个按钮上拧来拧去,一会儿就调出人儿来,人们便一片欢呼。
打这以后,巫全贵家就成了一个小电影场,每天晚上吃了饭就有一群孩子嚷着叫爷爷。巫全贵就让孩子把电视机搬出来插上,直到村南面李有根家买第二台电视机,这里的人还不见少。巫全贵也乐得热闹,每天晚上都高高兴兴地陪着孩子们看到深夜。
众人看电视正入迷的时候,巫全贵把四狗拉到堂屋里问:“这个箱子里装的是啥?”四狗说:“这是录音机。”
巫全贵闻听,以为是收音机,忽然想起前几年有人偷听敌台被法办的事,就急忙说:“你买这干啥?别让人家怀疑咱偷听敌台了……”
四狗赶紧解释说:“是录音机,会把人说话的声音录下来。”
“那就更不能要了,别让人家说咱要反攻倒算呀!”巫全贵有点急了。
“哎呀爹!它还会唱戏哩!”
四狗说着把录音机拿出来接上电源,一按开关里面就唱起戏来,这是四狗专门在城里为爹买的一盒戏曲磁带。
巫全贵这才把心放回肚里,高兴地说:“一共花了多少钱?”
“电视机两千一百八十块。录音机六百八十块,总共是两千八百六十,还不到三千块呢。”
巫全贵一听:“这么便宜呀!”
“可不是吗?”四狗说着,把剩下的钱如数地还给父亲。
父亲不要:“剩下的你自己留着花吧!”
巫保福结婚那天,一大早三狗就拉了架子车和隔壁的栓柱、巫全林的儿子保强到城里拉脚儿去了。
五狗一个人躲在屋里暗自落泪。他想起自己的哑巴媳妇,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他分明记得她临走时曾哭倒在自己怀里,便越发伤心。一家人里外忙活,直到吃了早饭,小霞想起五哥还没有吃饭,到屋里叫他,发现他一个人在蒙头啜泣。
也许是因为巫二狗四十多岁娶亲的缘故,也许是巫全贵买了一台电视机的缘故,巫二狗结婚这天,人特别多,要是往常,人们早该准备镰刀割麦了,可今天,人们不知从哪里拥了出来,赶庙会似的聚在巫全贵家的门口,自然,栓柱娘和巫三媳妇许妮以及近门的巫姓人包括巫全林和他的妻子、全升的妻子都来帮忙。丽丽也回了娘家,跟母亲一块儿到三伯家里里外外地忙活。
噼里啪啦的鞭炮放过,人们簇拥着新娘子许保珍穿过喧闹的人群进了门。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挤在人群中,跑到院子中央,家里帮忙的人以为是讨饭的,就拿来两个白馍,可她摇着头不要,非往里面挤,有几个人把她挡住,以便让新人拜天地。就在这时候,一直躲在屋里的五狗走了出来,他看见人们在阻止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忽然眼睛一亮,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那女人看见五狗也像看到救星似的发疯一般扑了过去,二人一下子抱在一起,在院子里大哭起来。
人们一下子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
巫全贵、四狗、小霞、巫全林等以及拜了一半天地的二狗和许保珍都围了过来,大家看了半天,小霞才对巫全贵说:“爹,是五嫂回来了!”
哑巴女人同她几年前衣冠整齐地来巫庄村简直判若两人,只见她头发蓬乱,满脸污垢,破烂的衣服脏兮兮的,好像有几个月没有洗过,身上透出一股刺鼻的汗臭味。
巫全贵仔细看看,当他确认这个疯子般的女人就是五狗的哑巴媳妇时,老泪纵横地说:“小霞,快把你五嫂扶起来,快!”
五狗和哑巴女人仍然在抱头痛哭,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被这场面感动得鼻子酸酸的,只有二狗在一旁冷冷地说:“真扫兴。”
这句话除了和他站在一块儿的新娘许保珍,其他人都没有听到,也没有在意,可在痛哭的巫五狗却听到了,他马上站起来,夹杂着哭声说:“你结婚娶媳妇,我媳妇来找我,扫你啥兴啦?”
人们不禁又觉得好笑,赶忙把准备同二狗斗架的五狗拉住劝说道:“你二哥没说什么,你媳妇回来了,别光哭,赶紧把她领到屋里弄点好吃的,洗一洗换上衣服,啊?”
五狗这才拉起哑巴女人在小霞的帮助下回到屋里。
人们的兴致一下子集中到了哑巴女人身上,无心再看巫二狗和许保珍拜天地,这个说这,那个说那。院子里一下子像炸了锅似的嚷开了,以至于在司仪主持拜罢天地拜高堂时竟找不到巫全贵,半天才把他从屋里拉出来。
屋里面五狗和小霞两个人在帮助哑巴女人洗脸换衣服,丽丽又端来一大碗肉菜和两个白馍让她吃。人们问这问那,可哑巴女人总是咿咿呀呀,做一些人们看不懂的手势。最后有人推测,可能是那个缚笤帚的丈夫死了,她才跑了出来。还有人认为,是她丈夫打她她才偷跑了出来,要不然怎么不见她的孩子?但有一点大家是一致的,这个女人肯定是一路乞讨、费了千辛万苦才到这里的。
换了衣服的哑巴女人出来和大家再次见面,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但脸上挂上了笑容,她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容貌,热情的巫庄人上去和她打招呼。人们七嘴八舌地给她讲今天是二哥结婚的日子,她似乎听明白了什么,就跑到许保珍的屋里和嫂子见面。这时巫全贵把一盒纸烟打开,一下子撒到人群里,大声吆喝:“今天我巫全贵是双喜临门哪,一下子娶回两个媳妇,乡亲们,抽烟了!”说着,他又撕开一盒烟,一连散了四盒,才老泪纵横地停了下来,自己也点了一支烟使劲地抽着。
热闹一直持续到掌灯时分,一群孩子嚷嚷着要看电视,四狗把电视机放在院子里中午用来拜天地的桌子上,人们才算平静下来。
电视机放在前院的桌子上,一群孩子还夹杂着几个大人坐在地上看电视。南北厦屋相对的中间空地并排放了三张桌子,都坐满了喝酒的人。巫全贵、巫全林,还有几个在巫庄有名望的人坐在堂屋里喝酒,整个院子里外一片红火,巫全贵举着酒杯说:“总算老天有眼,我巫全贵不会绝后了,今天一天就娶了两个媳妇,来,我敬各位兄弟们一杯!”说着便一仰脖子喝了下去。众人纷纷举杯,紧接着就划开了拳,吆天喝地的,似乎要和院子里的年轻人比个高低。院子里的几桌年轻人当然也不示弱,早吆喝得地动山摇了。
本来,巫全贵安排的是他在堂屋里陪这批尊贵的客人喝酒,由二狗和四狗、五狗三个人陪着院子里的年轻人喝酒,四狗再招呼一下前院的电视机。可没有多大一会儿,二狗就不知去向,四狗里外找不到他。这时,坐立不安的五狗也站起身来:“四哥,我是等不及了,我先去睡了,你招呼大家喝酒吧。”
众人哄笑着和五狗打趣,五狗并不理会,只管起身跑到自己的屋里把正在陪哑巴女人的小霞也轰了出来:“小霞,去陪二嫂吧!我要和你五嫂睡觉了!”
“五哥,你害臊不害臊,院子里人还都没走哩,你睡啥哩?”
“走吧走吧,小霞,你五哥等了这么多年,让我和你嫂子好好亲热亲热。”五狗连推带拉把小霞轰了出来,哑巴媳妇也嘿嘿直笑。
小霞离开五哥的屋,就到对面二嫂的屋里。由于有了电视机的缘故,闹房的人不多,有的人想进去闹一通,但一两个人闹不起来,只得出去喝酒或看电视。小霞进去的时候只有许保珍一个人在床沿上坐着,看见小霞进来就问:“小霞,你二哥呢?”
“我没看见,大概是在陪人喝酒。”
“你四哥刚才过来说他不在,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可能是怕闹房躲起来了。”停了停小霞又说,“幸亏爹买了个电视机,要不然闹房厉害着呢!”
“我不怕,嫂子是过来人了,怕这干啥!”
姑嫂两人说着话,一直到院子里的人快散尽了,还不见巫二狗的影子。许保珍心想:他到底上哪里去了呢?
因为白天在帮忙,所以巫三媳妇也在这里吃饭,在厨房里她趁无人的时候在二狗的屁股上狠狠拧了一下,小声说:“一会儿去我那儿,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说着诡秘地笑笑。
二狗一下子愣住了,这怎么可能呢?里里外外都是人不说,今天是自己的新婚之夜,咋能跑去和她幽会?可要不是三嫂子,他巫二狗哪会有今天?
他想来想去左右为难。都怪自己原先答应了。想想也许是三嫂子跟自己开玩笑的,但看三嫂子一副认真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怯:他不愿三嫂生气。
放下饭碗,二狗看见三嫂子到屋里和爹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二狗心想大概三嫂子回家了,因为她出去时小霞盛了一碗菜,又拿出几个馍给她,三嫂让了一番,接过馍出去了。这时二狗灵机一动走过去,问小霞:“你三嫂走了?”
“嗯,看她怪可怜的,巫三哥这几年连动都不会动,这两年地也分了,她得照顾毛毛,还得下地干活,真可怜!”
“你怎么不让她把菜带上,拿两个馍回去咋吃?”
“她说不用了,让他喝点水就行了。”
二狗接过菜碗,又往里面盛了一大勺子来,说:“我给巫三哥送过去。”端着菜出去了。
巫三媳妇回到家里,把暖瓶里的水倒了两碗,然后把带回来的馍泡在里面。毛毛从里屋走出来,不由分说就吃了起来。他已经十几岁了,懂事了,他知道母亲的辛酸,所以回到家里除了做作业就是帮助母亲干活儿,还替母亲照顾躺在床上的父亲。
巫三媳妇端起另一碗泡馍走进里间准备喂巫三吃。这时二狗走了进来,他看见毛毛在大口大口地吃泡馍,一下子觉得心里酸酸的。
“二伯来了。”毛毛叫着,他大概已习惯了二狗常来,尽管多数是在晚上,他似乎已经知道二伯和妈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因此也曾恨过妈妈,想杀了二伯,但他想想还是觉得妈妈可怜,整日里为他和爸爸忙活,操持这个家,也许二伯不过是来帮助妈妈干活儿,说话,陪陪妈妈。毛毛虽然性格内向,但内向的孩子心里装事。四狗游街的头一天晚上,妈妈就让他回里屋陪爸睡觉,而妈妈一个人在套间里睡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似乎已经感觉到母亲的床上睡的不是一个人,他因此过早地开始思索人生、男女之间可能发生的事情。他猜得出这个人就是二伯,所以他看见二狗时抬起头打招呼,但身子没动。
“毛毛,怎么不吃菜?”二狗蹲下身子心疼地说着。
巫三媳妇从里间出来,吃惊地说:“二狗哥,你咋真来了?”
“你咋不让孩子吃菜?”
“家里事多,忘了做了。”她看见二狗刚放在案板上的一碗肉菜,就拨出半碗说:“毛毛,吃吧!你二伯今天结婚,他给你送的肉菜,你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