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村(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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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家里少了女人(27)

两个人哭了好一会儿,巫小霞忽然走到父亲面前,双手拍打着父亲的肩膀,痛哭失声:“爹!你就这么忍心把女儿卖了吗?女儿今年才十六岁呀!爹!”

巫全贵停住了抽烟,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好久好久,他一转身子从凳子上起来,就势跪在地上:“霞儿,你从小就是爹的心肝宝贝,爹最疼你,指望老了享你的福,爹不忍心哪!可你叫爹咋办?一家七个大男人,没有娶一个媳妇。咱是地主,没人肯嫁咱家,前些时你也知道,你五哥好不容易娶了个哑巴,又被人领走了,你叫爹咋办哪?爹对不起你,爹没有办法,你要是有气就狠狠地打爹几下吧,爹不怪你。”

看着父亲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巫小霞胆怯地后退几步。在她眼里,父亲是巨大的靠山,尽管经常被批判,可父亲总不放在心上,他从来都是那样坚强有力。从小父亲就疼她,记得小时候去看戏,七哥总是闹着要去,父亲就是不带他,总是带上自己。看戏的时候,她就坐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有力的肩膀支撑起她。如今,这靠山倒塌了,他为几个哥哥的婚事愁白了头发,人也日渐衰老下来,五十多岁的年龄,倒像六十多岁的样子,她不忍心父亲这样。她向后退着,忽然看到大哥同父亲一个姿势跪在堂屋的门外,她筑起的防线骤然倒塌了,忽地软下身子跪在父亲面前,无力地哭道:“爹,女儿的命咋恁苦呀!”

这一家老少凄厉的哭声,飘散在夜空,汇入寒冷的风里,似一曲古老的挽歌震颤着迷茫的人们;星星鬼似的眨眼,似乎在嘲弄这世间所发生的一切,人啊,人!世道啊,世道!

第二天,常妮和栓柱娘一起,带着大狗和小霞到镇上去和李铁蛋与会明见面。一行人吃了早饭,带了钱,大狗兜里装的是那块新买的上海牌手表,想在见面时送给会明。

本来打算由大狗和小霞各骑一辆自行车,带上两个长辈,可小霞说啥也不骑,只得由大狗推了一辆自行车,三个人步行着,上午九点多钟,到了镇上老铁的亲戚家,老铁已在那里等候了。

一行人在老铁的带领下走进家门,铁蛋、铁蛋娘和会明三个人已经在那里了。

会明是个十分秀气的姑娘,身穿一件枣红条绒上衣和一条草绿军裤,脖子上系着一条刚刚时兴的红纱巾,有几分动人。见到会明大狗的心就激动得无法控制,身子简直要哆嗦起来。

铁蛋和大狗的心情是一样的,他看到一脸灵气的小霞也不由得一阵激动,心想这样的姑娘给二蛋一份真可惜。

两个姑娘心情也是相通的,等众人一一介绍相识之后,会明看着垂头不语几乎要流泪的小霞,忽然过去搂住她说道:“好妹子,我们的命咋都这么苦呀。”说着两个姑娘竟抱头哭了起来。

这时,两家的人分别言不由衷地劝着:“哭什么?喜事,该高兴才是!”说着是喜事,常妮也不自觉地流下泪来,看得出铁蛋娘心里也十分难受。

难堪的开场白之后,老铁的亲戚过来催道:“双方有什么意见,都说一下,末了,让孩子们到街上转转,买些东西。”

有什么可说的呢?两个姑娘在抱头哭泣,两家老人尴尬地站在一起没话找话,两个将要得到媳妇的男人都在极力掩饰心里的激动。这原本是两家老人商量好的程序。接着便是各自领了人上街买东西。

当铁蛋娘拉了小霞的手同铁蛋一起往街上走的时候,这个刚出校门未脱童心的孩子猛然颤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母亲,未擦干的泪珠还挂在腮边,直到母亲说:“去吧!小霞,一会儿就回来,娘在这儿等你。”小霞才羔羊似的走了出去。

等小霞一行走后,大狗便磨磨蹭蹭地来到会明跟前,红着脸说:“咱也去街上转转,买些东西?”

会明连看大狗一眼也未看,就说:“我不去!”

常妮走了过来说:“闺女,别害羞,去街上转转,买点东西,啊?”

会明抬眼看了常妮一下,放缓口气说:“我什么也不要。”

“那哪儿成呢?结婚是大事,不添置些东西咋行哩?”

看着常妮一副恳求的样子,会明又轻声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要!”

这时常妮示意大狗把那块手表拿出来。这在当时可算是非常贵重的礼物,不亚于现在的钻石项链。

大狗怯懦地从衣兜里掏出那块用新手帕包着的手表,他自出了家门手就一直搦着那块手表,搦得手里直出汗,等掏出来时,手帕已经全湿了。

“那,那,会明,我给你买了块手表,上海牌的,你戴上。”

会明像没听见似的,看也不看。大狗看着会明无动于衷的样子,就试着想帮她戴上,谁知大狗还未碰到会明的手她就甩了一下:“不要就是不要。”大狗措手不及,手表叭地掉在地上,幸好表蒙子还没有摔破。大狗赶忙把手表从地上拾起来,擦擦上面的灰尘,看看会明,又看看母亲,一副茫然的样子。

看到会明这个样子,常妮无力地坐了下来:“闺女,看得出,你心里苦,可我心里好受吗?我女儿小霞今年还不到十七岁,可咱命不好哇,咱生的家不对呀!”说着便揉眼睛。

会明也把头深深地埋下,两颗眼泪从两颊落下。

栓柱娘也走过来说:“会明,好闺女,咱上街转转,你妈和小霞已经去了,咱要是不去……”

会明在栓柱娘和常妮的搀扶下挪动了脚步,大狗耷拉着头在后面跟着。

一行人出了老铁亲戚家的门,顺着窄窄的街道向前走着。

这是一座古老的小镇,街道两旁是旧式瓦房,偶尔有一座两层小楼,由青砖砌起,里面的楼板是木料隔开的。敞开的门店,是一排一排的木板门,商店里东西虽不丰富,倒有些生机。一行人沿着街道向前走着,栓柱娘和常妮不时地提醒着:“闺女,相中啥了,就说一声,啊?”会明只是低头不语,随众人向前走着。

四个人很快来到了供销社。

卖布匹的柜台前,栓柱娘看着会明低头不语,讨好似的要营业员把一匹红条绒拿过来:“会明,你看这做一个布衫罩棉袄多好哇!”会明站在一边没有吭声,常妮就说撕一块。

营业员一看就知道这一行是来买结婚东西的,便将好多布介绍给他们:“这是条绒,可以做布衫;这是平绒,也是做布衫的;这是凡立丁,做裤子的好料子;这是的确良,夏天穿上可凉快了,听说周总理穿了都说‘穿上的确凉快’,所以这布的名字就叫‘的确良’。”

常妮闻听,一副讨好的神情看着会明:“撕一块,只要是好布料俺都要。”

营业员又拿出一种灰不拉叽的布料:“这是最新出的布料,叫涤卡,好贵好贵的,十四块钱一米,好多人买不起,做裤子、布衫都是好料子,男的、女的做都可以。”

常妮和栓柱娘忙伸手拉住布料,看了一会儿说:“现在的布料多得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了,什么叽呀、卡呀,现在又涤呀什么的。只要是好东西咱就买,把这个,涤什么的撕两块,给会明、大狗一人做一个布衫。”

营业员看着这一行人,露出小镇里的人对乡下人那种鄙夷的目光,但还是热情地为他们介绍着。

此刻的大狗,傻傻地看看会明,又看看营业员,脸上露出无比的喜悦。

一行人很快就撕了一大堆布料,在营业员的心中,这是一桩了不起的大买卖,她把算盘珠子拨得叭叭直响,一块一块地核着价格,最后,绷着脸说:“总共十八块布料,一百四十七元,棉布是二丈五尺,要布票。”

常妮慌忙撩起衣襟,从里面的小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帕,打开,一张一张地数钱,数了钱又拿出布票,数出两丈五,递给营业员。营业员接过钱来,朝常妮看看,那意思是说:“这老太太怎么恁有钱?”

常妮和栓柱娘把这些衣料一块一块地叠起来,放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包裹里,系好,让大狗背上,这才又往别处去买。营业员看着他们的背影,不免发出好多感慨。

四个人又来到针织品柜台前,买了四个床单,四个被面,还给会明买了两身秋衣,一件毛衣,又花了几十块钱,引得营业员又是一阵惊叹。最后又买了镜子、枕巾、梳子、雪花膏之类的,这才满载而归,回到老铁的亲戚家。

当两家孩子见面的时候,李老铁一直躲在亲戚家的另一间房子里抽烟,等两行人分别上街之后他才走出门来上街看了看,然后向着街上卖小东西的集市走去。他在一个卖熟肉的小摊前停下,翻看着里面的肉块,估摸着猪仔的大小,最后买了一斤较好的熟猪肉,又割了一块豆腐,买了一些蔬菜,拎到亲戚家里,要亲戚做几个小菜,等两家人买东西回来后一块儿吃饭。亲戚埋怨着“买这些东西干啥,家里有”,就拿过来做了起来。等大狗他们一行回来的时候,已做好了四个盘子,熬好了一锅大肉臊子。

老铁见女儿会明勾着头跟着众人回来,本想躲开,但一看大狗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裹,就搭讪着说:“转回来了,东西买得可不少!”

常妮和李老铁说着话,会明低着头连一眼也不看父亲。这时大狗本想叫老铁叔,但话到嘴边忽然觉得不能再叫叔了,该显得亲近一些,但他又不好意思叫爹,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好长时间,看着讨好的机会即将失去,才忽然对着老铁叫声“爹”便没了下文。

这一叫把老铁给吓了一跳,等缓过神来便立时同大狗一样脸红了起来,老铁毕竟年纪大了二十几岁,有些应酬的经验,连声“嗯嗯嗯”地算是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小霞也跟着铁蛋、铁蛋娘转了回来,铁蛋自然同大狗一样驮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裹。

一般情况下,新郎新娘在买了东西后回来总要打开包裹,把一块一块的布料摆弄一阵儿,感叹一番,说哪个贵了,哪个便宜了,什么东西没买好后悔呀之类的。即使两家换亲,或者三家转亲,买了衣物也会拿出来互相比较一番,有的甚至吵闹着谁买多了,谁买少了。可这两家似乎都没有这种心思,两个姑娘垂首坐在一边,两位新郎各自看守着自己的包裹,两家大人也若有所失地坐着。

看到这情景,老铁的亲戚便急忙招呼大家吃饭。于是一张小桌子便放在了一群“菩萨”中间。很快便端上四大盘子菜来:一盘炒大肉,自然是刚才老铁在集上买的小摊贩卖的死猪肉,不知是不是亲戚的刀功不好,肉片子切得厚薄不均,薄薄的肉皮和细涩的瘦肉中间夹着一些揉碎了的白纸样的薄猪油,一看就是个夭折的猪仔的嫩肉,猪皮的背面还有几根细黑的猪毛,表明这头小猪仔是个黑色的家伙;一盘炒豆腐,倒是切得薄碎,豆腐片中间夹着炒煳了的小葱叶子像是一种点缀;还有一盘炒白菜,同炒豆腐有着同样的“服饰”;另一盘是凉拌粉条,青青的细丝盘旋在一起,不过,它盘在盘子中间显得少了一点,或者盘子显得大了一点。

菜放好后,老铁与亲戚招呼众人坐下。这时老铁忽地想起该有些酒,幸亏离街上近,便急忙抽身出去,走进营业店才想起自己忘了带个瓶子,再折回不好意思,他在柜台前踌躇了足有一分多钟,才下狠心买了一瓶一块零四分的“伏牛白”酒来。亲戚一看老铁买了酒,连忙拿出酒杯,招呼众人吃饭。

会明和小霞在一块儿,离桌子远远地坐着,并未拿筷子;常妮、栓柱娘、铁蛋娘在一起坐着,拿起了筷子,但没有去叨菜,互相谦让着,让别人先吃;大狗和铁蛋坐在一起,也拿起了筷子,但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意思。老铁和亲戚坐在一起,把杯子里倒了酒,然后拿起筷子,招呼众人吃菜。

四组人各占一条小桌子的边。为了给小霞和会明留出一块儿地方,大家显得有些拥挤,特别是常妮、栓柱娘、铁蛋娘三个人占据着不足一米长的小桌子边,再加上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子都有些发胖,吃起菜来真有点行动不便。

好一番谦让之后,亲戚才第一个下手叨起一块肉来,放在嘴里咀嚼着,又不停地招呼众人吃菜。老铁随着亲戚的谦让第二个下手也夹起一块肉来。这时铁蛋本想也去夹一块肉,但看父亲的筷子正好在盘子里,便想夹一块豆腐,但豆腐放在桌子的另一边,夹起来不大方便,所以只得就近夹了一块炒煳的白菜帮子放在嘴里。大狗、常妮等人也一个一个把筷子伸进盘子。只有会明和小霞仍离桌子远远地坐着,两尊菩萨似的。

众人吃了一阵儿,老铁见盘子里的菜已下去大半,才端起酒杯说:“来来来,喝酒,喝酒。”为了回报大狗刚才在门口叫的那一声蹩脚的“爹”,李老铁特地把酒杯向大狗举了举:“大狗,喝酒。”

此刻大狗嘴里刚放进去一块猪肉,见岳父叫他,便赶忙举起酒杯,连连点着头:“嗯嗯……”大狗答应着,又忽然觉得用这种声音回答岳父有点不雅,就急忙将嘴里的猪肉咽下,想叫一声“爹”以弥补刚才进门时叫得不顺劲的那一声。谁知由于慌忙下咽,肉未嚼碎,咽时在喉咙眼噎了一下,一下子憋红了脸,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这才伸伸脖子,把酒杯朝岳丈举了举喝下了酒。

四个男人喝着酒,又招呼几个女的吃菜,亲戚还特地指指会明说:“会明,恁两个吃菜。”

两个人只是向这边看了看,仍没有动作,亲戚忙又说:“你们不吃菜,下面条吧?”

铁蛋娘便慌忙起来到厨房里帮忙下面条。

几个男人又喝了一会儿酒,铁蛋的脸便有些发红。这时大狗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接过酒壶,倒了一杯酒,端在老铁面前说:“爹,我给您倒个酒。”

老铁接过酒杯说:“算了,算了。”

“哪能算了,您喝呀,爹。”

大狗这两声爹叫得比较自然,似乎弥补了刚才的失态,但会明听到大狗叫“爹”的声音,便用眼睛瞅了瞅大狗,这大概是会明第一次有意识地看他。大狗只顾倒酒,没有注意到,如果他知道会明看他,一定会激动一阵儿的。

大狗给老铁倒了三个酒,又对老铁的亲戚说:“叔,你也喝几个。”又给亲戚倒了三个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