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想如法效仿,给常妮倒酒,常妮忙止住说:“不会喝酒。”于是几个男人便喝了起来。
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心里激动,老铁喝了酒以后,脸便红了;铁蛋大概不会喝酒,或者是父亲的遗传,喝了酒后也红了脸;老铁的亲戚是镇上人,见过大世面,看来能喝几杯,但没多大一会儿脸也变成了猪肝色。只有大狗,平常九叔来家时经常和父亲一块儿陪着喝酒,所以有点酒量,除了刚才噎住时脸红了一阵儿,现在已恢复了正常,其余几个人都雷公一般。
桌子上的菜经过几番扫荡已所剩无几,肉仅剩一块,但比较大,跟一个火柴盒一样,豆腐则剩下一些碎末儿和煳了的葱皮,白菜剩了几块帮子,只有那盘凉拌粉条几乎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也许因为它太长,盘在一起,几个人用筷子挑了挑都觉得不站在凳子上难以把它挑离盘子,所以便放弃了。
当一瓶酒快喝完的时候,面条端了上来。长长的白面条上浇着萝卜丁与大肉丁熬的臊子,一看就让人要流口水。
面条端上后,众人又好一番谦让,才由常妮和栓柱娘率先吃了起来,接着四个男人喝了几杯酒,也吃了起来,一时间整个屋子便充满了呼呼噜噜的声音,甚至李老铁的一滴鼻涕在伸出鼻孔外的鼻毛上晃荡了半天,滴到了碗里他也没有觉察到。
众人已经吃了一大半面条了,两个女孩还没有要吃的意思。在大家的又一次劝说下,会明才把一碗面条搅了搅递给小霞,然后端起另一碗慢慢吃了起来。两个女孩吃了没几口就放下了,说不想吃了。最后,只得由大狗和铁蛋分别帮她们完成了任务。
众人吃了饭,又坐下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分别离开老铁的亲戚家。
这时大狗和铁蛋调换了一下他们从街上带回的包裹。铁蛋背上了大狗一家给会明买的东西,大狗背上了铁蛋一家给小霞买的东西。只是大狗兜里的那只手表还没有送给会明,大狗便托母亲常妮再给会明一次,会明依然不要,最后没办法,常妮将手表送给了铁蛋娘,要她代女儿拿着。
常妮一行人从镇上老铁的亲戚家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除了大狗掩饰不住喜悦的心情外,其他人并未显出一点儿高兴。
小霞一回家就躲进堂屋的里间,翻弄着她的课本抹眼泪。几天前她还是一个天真的学生,和同学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这一阵好像对成分要求不那么严了,说不定学校会允许她去考高中呢!她和众多的少女一样,做着美丽的青春梦。可如今,她竟成了一个待嫁的新娘。一夜之间,她的人生便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如一块蘸了水的木炭又掉进了垃圾桶里,燃烧的火焰熄灭之后又蒙上了肮脏的灰尘。一颗还不成熟的心,来不及思索人生的滋味便被骤然推向了生活的前沿,她感到胆怯、迷茫,然而又无法挣脱这一切,只有流泪。
栓柱娘已经回家了。常妮进了门就痴痴地坐在那里,如初学雕塑的人完成的一件人物雕像,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大狗把夹在自行车后面的包裹取下来,提进堂屋,看母亲木然地坐着,又走到里间门口看看抹泪的小霞,不知该把这包裹放在哪儿,站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娘,他没有给咱小霞买手表?”
母亲停了好久才说:“要不要都中,咱不争这。”
“可咱都给会明买了手表,他为什么不给小霞买?”
大狗讨好似的继续为妹妹抱不平。常妮没有继续接话,只是示意大狗把包裹打开看看。
大狗把包裹放在母亲的床上,打开来一件一件地帮母亲翻看着。显然,他家给小霞买的东西没有他们给会明买的东西丰富。这时常妮有点生气了,这可怜的人,从心灵上无法给女儿任何安慰,只有从物质上求一点儿平衡了。她看后生气地把东西往一边一推说:“怎么就买这些?连块涤卡布料都没有?给你爹说一下,让他们给小霞买一块手表,不买不行!”
大狗附和着母亲。
小霞忽地从里间跑出来跪倒在母亲怀里,痛哭着:“妈呀!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你们把东西送回去,我不嫁人,我还要上学呀!”
看着小霞如此伤心,常妮一把搂住女儿:“孩子,这哪成呀!两家已经说定了。女孩子,长再大不是也得嫁人?只是娘现在不给你做主,将来到他家娘怕你受委屈,这手表他一定得买,不买娘不依。”
“我不要。娘,女儿求求你,把东西送回去吧,女儿还想上学呀!娘啊!”
常妮不知道怎样安慰女儿,只有使劲地把女儿揽在怀里,陪着女儿哭泣。在这夕阳即将西下的冬天里,屋顶忽然掠过一声寒鸦的鸣叫,使这哭声愈发显得凄苦、哀伤。
晚上,常妮向巫全贵汇报了见面的情况,并特意提出应该给女儿买一块手表的要求。巫全贵也觉得老伴说得在理,准备明天一早叫栓柱娘到镇上老铁的亲戚家把这个信捎到。
四狗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好。
前天四狗和丽丽见了一面,丽丽告诉他她怀孕了,家里怕这事张扬出去,正在发动亲戚全力以赴给她找婆家,以便趁早把她嫁出去,免得肚子挺起来了,使家里人难堪。这件事一下子使四狗的心沉了下来。
生在这虽不算十分偏僻的农村的丽丽,虽然是大队的赤脚医生,但对怀孕生育的知识却不甚了解。那个年代是回避这类问题的,所以丽丽在公社卫生院实习时,并未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她属于农村那种天真烂漫型的姑娘,在比较优裕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父亲是县供销社的营业员,那年月曾有“方向盘,营业员,人事干部运动员”的说法,就因为控购商品多,营业员才得以和管人事的干部并列,平起平坐。家里什么都不缺,再加上伯父是大队支书,很多人办事都去求他,丽丽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自然是无忧无虑,所以她总是那么天真、纯洁,现出十足的孩子气。当巫四狗挂牌游街晕过去的时候,她虽然感到手足无措,但凭着一个医生的使命感和热情,她救护了四狗。如果是平时,她看到四狗会投去鄙夷的目光,但她是医生,医生的责任就是为人治病。而巫四狗也绝非有意勾引她,这两个人的交合纯属一种偶然的性欲突发的碰撞。巫丽丽从来就没想过也想不到自己肚子里会突然长出一个孩子。当她一连几天呕吐不止的时候,细心的母亲觉着不大对劲,询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只是笑笑说:“没事,大概是感冒了。”于是便在卫生所随便找来几片药吃下去。谁知事情并非如此,以至于有一天母亲强行带她到公社卫生院看病,她才恍然大悟,怎么平白地肚子里就多了一个孩子?她一下子晕了。
从公社卫生院回到家里,她蒙头睡在床上哭了两天。母亲叫弟弟把大伯巫全林叫来,巫全林又让人给县供销社的兄弟全升捎了信,说家里有急事,无论如何回来一下。一家人认真地盘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什么时候被人强奸了?那男的到底是谁?丽丽除了哭以外没有一句话,全升气急了还伸手打了她一下。一家人感到丢尽了人,除了赶紧托人给丽丽找婆家外,没有任何办法。
丽丽的嗓子哭哑了。家人怕这事儿传出去丢人,又怕丽丽想不开寻了短见,所以母亲便日夜守着她。
这是丽丽有生以来心灵第一次感到震惊。她只知道和四狗哥在一起时所得到的快意是什么东西都无法比拟的,所以停不了几天心里就痒痒的想找四狗幽会,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享受了这种快意之后竟然会怀孕,她忽然恨透了四狗,是他把自己推到了这种难堪丢人的境地。可无论家人怎么盘问,她说啥也不肯说出四狗的名字,这并不是怕大伯又把四狗挂牌游街,更重要的是不想让人们把自己和巫三媳妇放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四狗自游街之后在村里已经臭名远扬了,她怕因此而损了自己,所以宁可掉了牙咽到肚里,也不愿说出四狗的名字。一家人无奈,只有张罗着为她找婆家。
两天之后,当丽丽从床上爬起来,才知道大家已紧急动员为她找婆家,她的心又一次震惊了。怎么这就得嫁出去陪一个男人睡觉?她就这样匆匆地成为一个人的妻子?而她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于是她首先想到的是要见见四狗,尽管她恨他。
在亲友们紧锣密鼓地行动时,父亲全升已经回县里了,母亲对她的警惕也已放松。这天晚饭后丽丽便对母亲说要到卫生所整理一下东西就出门了。她打开卫生所的门就将电灯拉着又拉灭,这是她和四狗定的信号,如果灯老明着不要进去,有别人在,只有灭了又亮才是平安无事的信号。
当她拉亮电灯又拉灭再拉亮的时候,四狗便从卫生所对面的一堵破墙后面钻了出来,急不可耐地跑进那明亮的小屋。丽丽没有像往常一样搂住四狗,然后送上美丽的小嘴,而是一把拉住四狗的手说:“四狗哥,你到大队部西边的破院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去。”
四狗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急着想亲一口丽丽,却被她迅速地推了出来。他不知道丽丽为什么要选择那样一个地方。寒风冷飕飕地吹着,为什么不在这屋子里?可丽丽觉得一旦秘密暴露了一部分,所有的秘密就会很快被发现,她怕母亲或者弟弟来这里,所以才要四狗到那里等候。
大队部西边是一个废弃的院落,里面几间破旧的房子已没有了屋顶。四狗急匆匆地朝那里走去,心里不住地想丽丽为什么要让他往这里来?是不是他们的事情被人发现了?一想到这些,四狗便忽地冒出一身冷汗。挂牌游街的事也一下子浮现在眼前。四狗心里想着,往前走着,恍然觉得此刻就如游街似的,脖子上还戴着一个沉甸甸的牌子。
到了那院落里,他焦急地等待着丽丽。很快后面一个身影移动,是丽丽来了。四狗走过去急切地问:“丽丽,到底怎么了?”
丽丽没有回答,一下子趴在四狗怀里哭了起来,这一哭使四狗愈发感到茫然,他更急切地问:“丽丽,到底怎么了?啊?你说话呀!”
丽丽抽泣了好一阵儿,才擦着泪说:“四狗哥,我怀孕了!”
四狗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久才缓过神来说:“九叔知道了?”
丽丽点点头,四狗便忽地又出了一头汗。他慢慢松开丽丽,觉得站在面前的就是九叔,而自己则刚刚被从床底下拉出来。丽丽往前走一步,他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丽丽似乎看出了四狗害怕大伯知道的心理,就说:“四狗哥,我不会说出你的,大伯、爹和妈问了我两天,我都没有说出是你,他们怀疑我是在什么地方被人强奸了。”
丽丽说着低下了头。四狗这才慢慢地缓过神来,好久好久,他忽地冲过去把丽丽一把搂在怀里,哭泣起来:“丽丽,我的好妹妹,哥对不起你呀!”
四狗一边抽泣,一边说着,双手钳子一样的搂着丽丽。
“四狗哥,是我不好,我不怪你。”丽丽说着,给四狗擦眼泪。此刻的四狗,忘却了惶恐,忘却了胆怯,心里只有甜甜的痛苦。尽管他多少次把丽丽压在身下,尽情地释放自己的性欲,尽管他曾无数次地从这种交欢中得到人生的快感,可他从未体验过丽丽那柔弱的小手为他擦泪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比任何感觉都更美好、更能让人体验到人生幸福。那一双软绵柔弱的小手从自己眼帘上轻轻地抚摸过,他感到轻松、幸福、平静、温馨、安慰,他感到生命在这玲珑的小手下变幻出一个明亮的春天,人生的春天。他轻轻地抓住丽丽的小手,轻柔地说:“丽丽,我的好妹妹,九叔他们打你了没有?”
丽丽摇摇头说:“他们在想法给我找婆家,要我快点嫁出去,怕过俩月我肚子大了丢人。”
四狗把丽丽的小手移到自己的唇边,使劲地吻着说:“找到了吗?”
“还没有!”
“你准备就这样随便找个人家嫁过去?”四狗小声说着,生怕刺伤了丽丽的心。
“我不知道!”
四狗又轻轻地亲亲丽丽的手,然后深深地亲在她的嘴上,好久好久,才轻轻地说:“丽丽,嫁给我吧!我一定好好待你,今生今世不会让你受苦的。”四狗说着,深情地望着丽丽。
丽丽捧住四狗的脸颊,亲了又亲:“不!四狗哥,我说过我不会嫁给你的。”
“为什么?我年龄太大?”四狗似乎有点不解。
“不!四狗哥,我没想这些。”
“我名声不好?”
丽丽摇摇头:“四狗哥,你是个好人,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坏,我从心里喜欢和你在一块儿,可你家是地主成分,我不想以后咱的孩子跟着你当地主娃,我怕。”
是呀!“地主”“四类分子”,这是多么卑贱的称呼,如印度教的“首陀罗”,如元代社会的“南人”,你是下等人,是被征服者,是一个被打倒但未被消灭的阶级,你只有从生到死背着这沉重的十字架,“享受”人们的唾弃与斗争。你不能反抗,也无法反抗。别人是生在红旗下沐浴着阳光的孩子,而你一睁开那双眼睛看世界便注定要成为一个卑贱的人,尽管人们也曾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可事实上你是无法选择的,你谨小慎微地生活,整日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不敢拿正眼看你周围那些高贵的人,稍不注意就会招来被批判的噩运,甚至被投进大狱里,你配娶老婆?生养孩子?即使可能,你又怎么忍心让眼前这个天真善良的姑娘陪你跋涉那惶恐的人生,并且让她的孩子一生到世上就“享受”这种无端的唾弃?一想到这些,四狗那抓着丽丽的手便无力地松开了,他颓然地坐在地上,深深地把头埋下,两颗伤心的泪滴在他眼前的泥土上。一弯新月从云堆里钻出来,照着这破败院落里的两个人儿,可一会儿就又钻进了云堆里。寒冷的冬夜里,风儿不时地从墙头旋下,刺一下他们的脸庞,看来这没了顶的房子无法抵挡冬夜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