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以为,张若邻说来瑶台看孩子,只是随口一说,也没太当回事。回瑶台后,倒是有些反省过去的懒散,读书练字更加刻苦,恨不得把那蹉跎岁月补回。转眼到了农历腊月,这日下午三点左右,老乌照旧看店、读书,却接到子虚电话,问在不在店里,老乌说在。子虚说:“那你别离开,一会儿有人来看你。”半小时不到,子虚就来了。和子虚一起的,居然是张若邻主编,后面还跟着俩人,老乌见过,一个是《异乡人》的司机小吴,一个是曾记者。老乌慌忙起身,说:“张主编好,您怎么……?我这儿乱七八糟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张若邻负手左右看了老乌的店,说:“出门在外嘛,都是这样。”让小吴把提着的一大兜东西放在桌上。老乌说:“这怎么使得,您来就很难得,还买东西!”张若邻说:“给孩子买的。”张主编和老乌说话时,曾记者就拿相机“嚓嚓嚓”这里拍拍,那里照照。张主编又问老乌:“孩子在哪儿上幼儿园?什么时候去接?”老乌看了时间,说:“现在就要接了。”张主编说:“我们一起去。”老乌说:“不用了,就在附近,走路也就几分钟。”于是张主编、小吴和子虚就留在店里,老乌去接乔乔,曾记者提了相机,跟着老乌一路拍照。老乌说:“你别拍我,拍出来难看死了。”曾记者只是笑笑。跟着老乌,照旧拍他的。老乌到幼儿园,接乔乔回家,曾记者跟在后面拍,跑到前面拍。弄得老乌怪不好意思。
乔乔回家,张若邻抱过,说是要请老乌一起吃饭。一行人就在附近找了客家菜馆,吃饭时,张若邻又详细问了孩子的来历。老乌一一说了,但没说孩子的妈妈是谁,也没说他和阿湘的关系。倒不是想说谎,觉得这是他的隐私,没必要说。张若邻说他这次来,是有件事要和老乌商量。老乌问何事。张若邻就说,你常看《异乡人》的,知道我们杂志有一个栏目叫“第三只眼”。老乌说:“我很喜欢看这个栏目,是照片配文字,每期讲一个打工人的故事。”张若邻说:“我们想做一期你和乔乔、和瑶台的故事。”老乌说:“我?上杂志?不行不行。”双手乱摇。张若邻说:“怎么不行?”老乌说:“我长成这样,会影响你们杂志的销量。”张若邻说:“真实就是力量。再说了,你这样的打工者,经济拮据,却收养一个弃婴,很感人的。我听子虚说,当时有人希望你把孩子送给他们,他们愿意出一大笔钱。”老乌红着脸说:“子虚不了解情况,没那么回事。”张若邻说:“我们就是要在打工人中宣扬一种百折不挠,积极向上的精神,就是打工精神。我觉得,你的行为,就是打工精神的一种体现。”子虚一个劲儿地说:“老乌你就答应了吧。你还是《异乡人》的标题书法家呢,你的故事,一定可以感动很多人。”老乌本就耳根子软,张若邻又如此热情,于是就答应了。张若邻说:“我让曾记者跟着你拍几天。争取明年第二期刊出。”
果然,次日一大早,曾记者就到了瑶台,开始用相机记录老乌的生活,像影子样,也不同老乌说话,老乌干什么他都跟着,弄得周围店里那些认得老乌的人,都觉得很奇怪,问老乌,这人怎么一直跟着你拍照。老乌说是朋友拍着玩呢。一开始,老乌觉得很不自在,弄得像在演戏。第二天就习惯了,有时竟忘了曾记者的存在。2003年第二期的《异乡人》杂志,在2002年底就出来了。那天张若邻开车给老乌送来十几本杂志。曾记者的摄影技术不错,图片拍得很好,都是老乌的日常生活,给乔乔洗澡,接送乔乔,和乔乔在瑶台的巷子里手牵着手……文字也很感人。老乌和乔乔在一起的每个镜头,都那么动人,尤其是老乌眼睛里流淌的父爱和乔乔那无邪的童真,看得老乌自己都鼻子发酸。老乌最喜欢的,还是那个标题——老乌的瑶台。
老乌说:“张主编,谢谢您了。”张若邻说:“该我谢你的。”老乌说:“今天我请您吃饭。”张若邻说:“哪里能让你请,还是我来吧。”老乌说:“今天无论如何得让我请,给我一个机会。”张若邻笑道:“你别傻了,你请客,是花自己的钱,我请客,花公家的钱,你那钱存着吧,将来乔乔上小学、上初中、上大学,花钱的地方多。”老乌说:“我还想请几个朋友。把杂志也分给他们看看。”张若邻说:“那一起叫上就是。”老乌就给刘泽、唐老师、李钟、朱剑平一一打了电话。唐老师网吧生意忙,走不开,问老乌聚会的还有谁。老乌说主要是请《异乡人》杂志社的张主编。唐老师说:“你们先找好地方,到时我过来买单就是。”李钟外出调查案子未回,朱剑平跟拍的一个发廊妹回了浙江老家,他也跟着去了。只叫到了子虚和刘泽。张若邻开车绕瑶台把刘泽和子虚一并接了。说瑶台街口新开的一家海鲜酒楼芳菲园,他去吃过,味道不错。果然,芳菲园的装修不俗,比起老乌他们平时吃饭的川湘菜馆,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老乌看了菜价,直吐舌头。张若邻连菜谱也没看,报出一串菜名。点罢菜,才拿出名片,给刘泽发了。刘泽说他没有名片。老乌就介绍刘泽,说他是大画家,中国现当代的油画史上,都有关于他的论述。张若邻和刘泽又握了手,感叹道:“小小瑶台,聚这么多艺术家,真是个很独特的现象,得为你们这些艺术家做一期专题。”说罢从包里拿出两本《异乡人》,子虚说他早在报刊亭买了。刘泽也不是初次看见这杂志,说:“以前在老乌那里看过,版式蛮不错,很有朝气,没想到主编如此年轻。”这次大家没怎么喝酒,吃到快结束时,唐老师来了,大家不免介绍一番。唐老师看了“老乌的瑶台”那个专题。问张若邻,《异乡人》杂志和文化局是什么关系。张若邻说:“《异乡人》就是文化局办的。”唐老师给张若邻敬了酒,然后去埋单,却把发票给了张若邻,说他留着也没用。张若邻收下,未说什么。
转眼公元二OO三年农历新年,干支纪年癸未,羊司是岁。
老乌属羊,是年三十六岁,本命年。民间习俗,本命年多犯太岁之冲,尤其三十六岁,更是人生之重要关隘,老乌家乡,到了三十六岁,都会操办生日,请客摆酒以冲喜,另还得穿红内衣以驱邪。老乌亦买回四条红内裤轮换着穿。春节那天,破天荒放了一万响鞭炮,闻着空气中弥漫的火药香,对乔乔说:“乖儿子,你又长了一岁。你长一岁,爸爸就老一岁啦。”
老乌发觉他变得爱怀旧,才三十多岁四十不到,按说未到怀旧的年龄,可老乌常觉得,他的心理年龄,已有五、六十岁。老乌对往事的追忆,往往从春天开始。一个又一个春天,构成了老乌的成长史,也串成了一条漫长的春天与岁月的链条。春天是岁月刻刀,一刀一刀,刻出艰难与沧桑,幸福与欢娱。老乌多么热爱春天啊,朝气蓬勃的春天,万物生长的春天,遥远的,一九六七年的春天,老乌来到这个世界,在烟村的春风中成长,有谁知道,那个在乡村的田埂上飞奔的少年,将来会有着怎样的人生际遇?一个被乡村鄙视的丑八怪,他的未来、命运,他的所思、所想,他的喜怒哀乐,没有人会去关心的。老乌还爱怀想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怀想一九九二年春天的瑶台,闭着眼,让思想从一九九二年的烟村出发,一路上汽车转火车,火车转汽车,汽车又一路被人卖猪仔……脑中的画面像一个长镜头,慢慢从烟村到瑶台,画面中开始出现云瑶桥,出现云涌的绿水,出现云瑶桥头的古榕,古榕上那些白色的鹭,那像极了线装书中的插画般古老而宁静的瑶台……往事如流水,漫过老乌的情感堤坝,当镜头摇到瑶台厂时,阿霞和阿湘的影子交替浮现,他的思绪也漂浮起来,仿佛有谁在水面扔了块石头,思绪开始紊乱,他无法集中精神,无法在脑中还原一九九二年春天的瑶台。
现在是二OO三年。二OO三年的瑶台,和一九九二年的瑶台间隔了太多的感喟,太多复杂的情绪,太多欢喜与悲伤,太多不可思议。作为农民的老乌,已然离开土地十一年之久,但他依然葆有农民的习惯,在每年的春天种下希望,那希望就像庄稼,经过惊蛰春风,清明谷雨,芒种夏至,白露秋分,经过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小雪大雪,小寒大寒,一岁一岁,一年一年。来年春天,再种下希望。比如这个癸未之春,老乌亦在心里种下希望,希望新的一年,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消沉,往事不可追,落日向低垂,过去的让他过去。不是有首歌中唱过:“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那样活。”过去一年,老乌沉沦在对阿霞的思恋中。从阿霞的村庄回来后,他接到过一封信,阿霞在信中说她对不起老乌,但是她别无选择,阿霞终于对老乌说了实情,说孩子他爸在外打工,搞摩托车出租,结果被治安追,他骑摩托不要命地逃,逃了几十里,最后终于车翻人伤,失去了半条腿,他这一生已离不开双拐。阿霞说她不能在这时提出离婚,这时提出离婚,她的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阿霞说她这辈子也不可能离婚,不可能和她亲爱的老乌相依为命了,阿霞说这是她的命,她认命。阿霞说感谢老乌,让她灰暗的生命中,曾经拥有了这样的一段快乐时光,那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珍藏。老乌想,阿霞又何尝不是自己生命中的一抹亮色?还有阿湘,她们是他的伤口,是伤口里淌出来的血,是他暗绿的生命中一抹强红。老乌常想,若是生命中没有这些,他的一生,该是何等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