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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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心碎的老乌,和乔乔相依为命,在时光流逝中慢慢舔平伤口,在典籍与书法的世界里,寻得灵魂的慰藉。录诗一首,悬于床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开始时,看到这字,自会想起阿霞,心如锥血,渐渐的,心境倒平复了,想通了许多的事,也豁达了许多。回首过去几年,当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和子虚发生过不快,然而如今,老乌倒先去和子虚修好了。本来也只是小小过节,发生不快,缘于对社会、人生看法不同,至于后来上升到了人身攻讦,也是当面锣对面鼓,老乌又如是大度,子虚自然无话可说,两人遂和好如初。老乌说,能在瑶台相聚,这是缘分,是在佛前修了千年。刘泽说,大家将来还要一起做大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老乌又在《异乡人》上看过一篇卷首语,题目叫《朋友是灯》,经过一番情感折磨,老乌益发珍惜朋友的缘分,只要是朋友们的事,都当作自己的事来做。李钟有时忙,让老乌帮忙做些文字梳理,只要力所能及,老乌总是尽心而为。李钟要给他钱,是断然不肯要的,李钟再要给,老乌就急,说李哥你这是瞧不起我,不把我当兄弟。李钟只好作罢,看见有什么好书,好帖,总是想着老乌。一次去西安,从碑林给老乌带回一幅黄庭坚《松风阁》拓片,老乌感动不已。老乌和阿霞分手,这帮兄弟都知道,总想着帮老乌一把。子虚也觉得自己小气,出语伤了老乌,倒是老乌反过来认错,心下过意不去,也想帮他一把,想到他常发小说的《异乡人》杂志,每期发两篇小说,标题是请市内知名书家所写,把老乌的书法推荐给《异乡人》的主编张若邻,张若邻对老乌的书法可称得上激赏,说虽然比不得那些名家大家,但可贵在于作者是打工出身,而《异乡人》这本刊物的办刊宗旨便是“打工人写、打工人读、打工人办”,从此倒不再约名家题写标题,期期都由老乌书写,虽说一幅书法稿费才五十,但每期两条,一年下来,署名“乌有”的书法,居然成了《异乡人》杂志的一个特色,乌有先生,在本市亦是小有书名了。字里流年,纸上光阴,有事则慢,无事则快,转眼春去秋来,到了次年元旦过后。《异乡人》杂志办笔会,给老乌也发了邀请。老乌说这样的活动他就不去参加了,不是有一句话说得好么,长得丑不是自己的错,长得丑了还跑出来吓人,那就是自己的不对了。老乌是怕那些个参加笔会的才子佳人们,只见字不见人时,还会有个好印象,看了人,怕连带对他字的也无好感。子虚是极自负的,因此很是不满老乌这莫名其妙的自卑,把他数落一通。老乌见子虚热情甚高,加之整日闷在店里也觉无聊,遂答应了。

却说这《异乡人》杂志,是本区文化馆办的一份内刊。说是内刊,却在公开发行,每期十二万册的印数,在打工者中,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有学者考据,此刊为后来所谓打工文学之滥觞。瑶台离杂志社近,走路半小时,老乌常去图书馆,就要经过杂志社楼下。有时在图书馆,老乌发现,几本《异乡人》,总是被读者捧在手中看,想到上面有自己的字,亦颇感荣光。乔乔是早就上了幼儿园,早晨送乔乔上学后,老乌倒是清闲自在,这日便随了子虚一块儿去《异乡人》。主编张若邻和编辑见了子虚,极热情。子虚介绍老乌,说这就是给你们写了一年标题书法的乌有先生,主编张若邻瞟了一眼老乌脸上的胎记,略一愣怔,伸出手,和老乌握了,说:“谢谢你,乌有先生。”老乌那要命的胎记,此刻便又露出猩红,艳得越发醒目:“您,就叫我老乌吧。”老乌说。

笔会办得很简洁,上午九点开会,远道的作者,是昨晚就到了的。主编介绍了杂志的情况,然后是各位作者自我介绍。子虚的自我介绍,引来一阵小小喧哗,老乌听见有人在说,“哇!他就是子虚。”这才知道,在这些打工作家心中,子虚无异于偶像。老乌发言很真挚,说:“我叫李保云,我不是作者,不会写文章。”主编就插了话,说:“他是打工一族中的优秀书法家,我们每期标题书法就是他的手笔。”于是赢得一阵掌声。老乌双手合十,不停给为他鼓掌的人鞠躬,说:“谢谢,谢谢你们。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我鼓掌。我继续介绍自己,为什么都叫我老乌呢?”老乌指着脸上的胎记,说:“因为这个,所以,我就叫老乌,好多年了,差不多把我的本名李保云都忘了。对于《异乡人》杂志,我是有感情的。从前还在工厂打工时,就喜欢看,可以说,我对这份刊物,这份刊物的编者,作者们,充满了敬意。感谢杂志社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写了一年标题书法,每次收到样刊,我都会把这期的文章看完。我觉得,《异乡人》里的很多文章真诚、质朴、鲜活,能引起我们的共鸣。刚才有位作家发言,说他每天晚上十二点下班,还坚持在铁架床上写一小时的稿,说他这是在完成了给老板加班后,给自己的命运加班。这句话,让我感受很深。我就恨自己,为什么浪费了那么多年大好时光。看到在座的各位都这么年轻,我真的是深有感触。为自己荒废了许多年的青春而后悔,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羡慕你们的年轻与上进,也祝福你们取得的成绩,更祝愿你们将来取得更加骄人的成绩,个个能像子虚那样,凭一枝笔,杀出一条血路来。我可能是这会议室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今年三十六岁了。我想说,从今天起,我也会努力,给自己加班,为命运加班。谢谢大家。”老乌的发言,再次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子虚说:“老乌,行啊,没想到你的口才这么好。”老乌倒有些兴奋,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这么多,平时在生人面前说话,总是结结巴巴的。”

开完会,主编提议,请老乌为杂志社题一幅字。笔墨纸砚都已准备好。老乌凝神静气,写了“铁肩担道义”五个字。又有作者问老乌要字,老乌来者不拒,写到吃饭时才罢休。老乌写字时,不停有作者和子虚合影,众星捧月一般,子虚站在那里,送走一拨又来一拨。吃完午饭,下午安排游凤凰山。这凤凰山,据说求签最是灵验,很多作者都抽了签。子虚抽了一个中上签,解签的僧人问子虚:“问什么?”子虚说:“问事业。”僧人说:“这是云开日现之签,你的事业,过去好比乌云遮日,明年云开日现,事业将上一个大台阶。”子虚喜极,劝老乌也抽一个,反正是玩。老乌见抽一签要十块,舍不得,子虚极力撺掇,老乌便抽了。却是个下下之签,心下便有些怅然了。僧人问老乌:“问什么。”老乌本想问感情,想想,这无望之事,还是不妄想的好。于是双手合十说:“问事业。”僧人又问了老乌的生庚八字,说:“阿弥陀佛,你和我佛有缘。”老乌说:“是吗?我平时是喜欢看些佛家典籍,也喜欢听佛教音乐,《大悲咒》、《心经》,我都喜欢听。”僧人说:“明年是你的本命年,犯太岁,而你的命理,却是接下来几年流年不利,空华无实。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怕是还要经过一些未经之事,你才能悟得真性。”一席话,说得老乌兴致全无。僧人见老乌神色黯然,安慰道:“施主宅心仁厚,吉人天相,处处有贵人相扶,又深结善缘,也不用担忧,未来自有不吉限量之前程,从你的命理看,却是个老树新枝、大器晚成之象,行大运,当在五十岁以后。”老乌心上,五十岁,看来还有十多年折腾要受了。说:“谢谢大师指点。”本来连十元香火都舍不得,听这僧人一说,心有所动,居然掏出一百元,投在了功德箱里。

本次笔会,次日还有一天活动,下午四点老乌就和张若邻主编告假,提前回瑶台。张若邻留老乌明日再走,老乌说:“不了,家里还有孩子要接。”张若邻说:“小孩读几年级?”老乌说:“还小,读幼儿园。”张若邻说:“你爱人呢?”老乌含糊其辞,子虚嘴快,说:“老乌没有结婚呢,那孩子是他收养的弃婴。”于是把老乌如何做二手房东,有个租客生了孩子丢弃,老乌见孩子可怜,就把孩子收养这一节说了。张若邻一听,对老乌倒是肃然起敬,说:“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找个时间去瑶台看看孩子。”和老乌握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