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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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牢记文化人的足迹”(2)

我特地提到沈先生1995年底出版的《三馀吟草》,他谦虚地流露出一副“何足挂齿”的神情。我请他在书上签名留念之后,又介绍起咸宁电视台制作的《向阳湖文化名人专访》,沈先生便热情招呼夫人殷秀珍一起观看录像。播了两集,他当医生的贤内助感叹道:“干校的历史没法说得清楚,对国家的损失太大。我不愿多提,因为提起来心里不舒服。”

沈鹏题词沈先生微笑着,客气地打断夫人的话,平缓地说:“我倒觉得这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文革’如火如荼地进行,大批文化人集中下放向阳湖,从一滴水可以看出大海,从咸宁干校可以透视出时代风云。我认为,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的价值,在于回顾历史,警醒今后不能再发生类似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文革’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它导演了多少文化人悲欢离合的故事?的确值得反思……因此,在这次政协会上,当张惠卿、陈早春、傅璇琮、姜维朴、刘杲等下放向阳湖的同志联名提案时,我认为这是件大好事,当然表示响应。抢救向阳湖干校史料,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不仅仅是简单的‘名人效应’。你们地委、行署有远见,把眼光放在这上面,而且认真地做,政协的提案也正在得到落实,对当前精神文明建设无疑会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我对“尔发已苍,视亦茫茫”的沈先生更增添了几分敬意。接着,又递上部分京城文化名流为向阳湖文化碑林的题词,请他浏览。沈先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逐条念出声来:“‘我亦湖上人,曾知禾黍艰’,写得不错;‘彼时多苦,今日咸宁’,有点意思……”我见机行事,请他题词。这位大书法家随即掏出钢笔,流利地写道:“希望阳光常在”。遗憾这时门铃响了,有中国书协的同志前来汇报工作,我没来得及得到沈先生惠赐墨宝,便带着他对向阳湖的美好祝愿返回了咸宁。

“愿将生命化竹枝”

——访郭小川夫人杜惠为纪念郭小川同志逝世20周年,1996年10月中旬,北京朗诵艺术团在首都举行了《秋之歌》郭小川诗歌演唱会,不少著名艺术家作了精彩表演。我得知这个消息后感到十分欣喜,心想,这给郭小川杜惠忆念郭小川的夫人杜惠一定会带来极大的宽慰,不久前我上她家采访的情景,也自然重现在眼前。

已经76岁高龄的杜惠热情爽朗,年轻人都习惯称她杜妈妈。她快人快语,见面便告诉我,日前牛汉先生来访,谈及咸宁地区正在大力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地方报刊发表了一些怀念郭小川的文章,她对此表示感谢,正寻思如何为这项工作尽点微薄之力,没料想我找上门来。我听了暗自高兴,马上介绍说,我们鄂南人谈论起咸宁干校的“五七”战士,大都会提到郭小川同志。因为他下放咸宁向阳湖期间,不仅为一位普通的当地农民写过劳模典型材料《杨佳大传》,而且留下了《江南林区三唱》(《楠竹歌》、《欢乐歌》、《花纹歌》)等传诵一时的新诗,新版《咸宁市志》还收了他的作品哩!

杜妈妈非常认真,转身到里屋找出一张信笺,记下我要提问的内容,然后陷入回忆之中,谈起了她和郭小川在“文革”中的往事:“当时小川是《人民日报》的特约记者,已离开作协。后来有人贴大字报,称他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文艺黑线干将’,要他低头认罪。1967年有几个红卫兵到我家,说小川的《一个和八个》存在右倾思想,《白雪的赞歌》有温情主义,《望星空》更是有严重错误,动员他自己检查自己,但小川思想很矛盾,不愿‘站出来’,结果免不了挨批斗。就这样他从《人民日报》又被‘揪回’到作协。1970年元旦过了没几天,他和冰心、张天翼、陈白尘等老作家一起,下放到了向阳湖……”

那段岁月,在《光明日报》工作的杜惠正在接受审查,也离京下放,干校地点是河北的邢台。一儿两女远走北大荒和齐齐哈尔农村劳动,五口之家天各一方,好不凄凉!在非正常的政治气候下,全国到处喊的是“打倒”、“保卫”之类的口号,分居两地的夫妻整天神经绷得紧紧的,考虑的多半是挨批斗何日过关,个人感情、家庭生活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比如,郭小川写了不少信给杜惠,告知自己什么时候恢复组织生活,什么时候参加专案组工作,以及对样板戏有哪些看法,谈的内容很多,就是不谈爱情。有一次,郭小川抄下刚写好的《楠竹歌》寄给妻子,称这也是献给她和子女们的,鼓励亲人在最困难的时候要像楠竹一样坚强,诗的结尾还表达了“愿将生命化竹枝”的豪情壮志。

我们的“战士和诗人”有着光荣的革命经历。他曾任三五九旅旅长王震同志秘书,抗战胜利后就当过家乡丰宁县县长,20世纪50年代中便担任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书记处书记兼秘书长,《诗刊》编委。建国后他先是以《致青年公民》、《向困难进军》和《投身火热的斗争》雄踞诗坛,此后又以《甘蔗林——青纱帐》等政治抒情诗赢得“时代歌手和号角”的盛誉。虽然他级别高、资格老、名气大,但为人一向谦和,没一点架子,关心下级,体贴同志,群众关系非常好。在向阳湖的日子,他宁肯少给远方的儿女寄生活费用,也不忘向经济拮据的同事伸出援助之手,并且总是多交党费。他生活俭朴,不修边幅,唯一的个人享受是抽劣质香烟。偶有闲暇,和周明、吴泰昌等青年人一起下棋也杀得天昏地暗,却从不服输。不少人认为诗人总是天真烂漫的,但他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有人劝他走上层路线,给某权贵写效忠信,好早日出来工作,他义正词严地说:“写信干什么,让党来鉴定自己”,“我从参加革命时起,就是党的人,没有什么门庭可以改换的”。自己刚刚落实政策,他就冒险为蒙冤屈、正在挨整的同志说话,同极“左”派进行坚决斗争。五连的后生杨匡满开始是负责审查郭小川的,后来抓“五一六”,郭小川又成了审查小杨等人的老干部。而他觉得这些青年并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有时看法偏激,尽量作了冷处理,很大程度上保护了一批同志,有几位青年作家还成了他的忘年之交。

郭小川(左二)在干校“一颗心似火,三寸笔如枪”。郭小川一方面积极参加劳动,一方面仍坚持看书写作。他在向阳湖简陋的宿舍里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经常思索“文革”中的种种怪现象和文艺创作方面的问题。难能可贵的是,即使被抽调到汀泗区为劳动模范采写人物通讯,或被武汉军区请去为电影撰写解说词,他也没有中断心爱的诗歌创作,并在发展新诗方面作了不懈努力,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表现形式和艺术风格。他始终没有忘记诗人的称号,有时大胆发问:“为什么不考虑我们这些人还能创作,还应当创作?为什么不给我们一点点创作便利呢?”就在不少同行忍痛割爱,发誓封笔的同时,他的《祝诗》、《新歌路》、《长江组歌》、《丰收歌》、《万里长江横渡》等一篇篇诗作陆续在干校墙报上发表,在朋友们的手中传抄。不仅如此,乐观自信的诗人还一直想回《人民日报》,再写些报告文学。他在《长江边上“五七”路》诗中写道:“我们剧烈跳动的心脏/——这整个肌体的/中心枢纽/直通着/伟大祖国的心脏/——北京街头。”结果军宣队批他“不安心走五七道路”,但他道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赢得了广泛的同情。

福兮祸所伏。1972年秋,郭小川离开干校,被借调到国家体委写作,却因一首诗在《新体育》上发表,引起“四人帮”的嫉恨,带来了麻烦。江青、姚文元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指令他们在文化部的亲信于会泳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陷害郭小川,棍子帽子双管齐下,其蛮横无理程度骇人听闻,几经周折,1974年4月,郭小川被送回咸宁干校接受所谓再“审查”。到了秋天,又被遣送至天津静海的团泊洼干校。途经北京时,竟不准他回家和杜惠见面,硬让诗人在车站空坐几小时后,转乘火车直奔新的干校。面对“四人帮”的淫威,郭小川并没有丢掉文人的风骨,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在被严加看管的环境中,他毅然唱出了脍炙人口的《团泊洼的秋天》:“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吓;/一切无情的打击,只会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焕发……”他把战士的“抱负”、“胆识”和“爱情”也写得入木三分,无一不令人警醒,催人奋发!再请听他的慷慨陈词:“战士的歌声,可以休止一时,却永远不会沙哑;/战士的明眼,可以关闭一时,却永远不会昏瞎!”——要知道,这是当时文坛首次唱出的叛逆之歌,它和续篇《秋歌》一样,是诗人刚刚忍受了向阳湖的酷夏才写出来的啊!

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对杜妈妈说:“郭小川的大名是会长留在向阳湖的!”她毫不怀疑地点点头,接着叙述道,1975年10月,敬爱的周总理指示要认真落实党的干部政策,6日,中央专案组向郭小川同志宣布了审查结论:一切问题已经澄清,恢复组织生活,由国务院分配工作。刚好一年之后,郭小川含笑看到了“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不幸的是,10月18日,一场意外事故扑灭了诗人熊熊燃烧的生活之火,这位备受“四人帮”折磨的“五七”战士才活了57岁!1977年12月,当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印行《郭小川诗选》时,也曾是“向阳湖人”的著名文学评论家冯牧在序中充满惋惜地说:“要是小川还健在,他该会用他的炽热的革命激情为我们唱出多少战斗的歌,胜利的歌,欢乐的歌!”

《郭小川全集》书影杜妈妈又补充说,1971年5月,郭小川在干校期间还偷闲回了一趟延安。这革命的圣地也是他最初向杜惠唱出恋歌的殿堂。1943年春天,为庆贺他们的结合,革命老人吴玉章特地撰联相赠:“杜林深植慧,小水汇为川”。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如今旧事重提,杜妈妈依然满腔热忱:“我这一生走过了许多艰苦、曲折的路,忍受了不少冤屈,但始终保持了坚强、自信、乐观、积极的精神,这和小川的品质、他的诗歌对我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他的《祝酒歌》诗中有两句名言:‘占三尺地位,放万丈光辉’,‘喝三瓢雪水,放万朵花蕾’,多年来我百读不厌,常读常新。”

闲聊时我得知,杜妈妈目前正在编《郭小川全集》(其中在咸宁写下的作品就有三十多篇)和郭小川纪念文集。她还找出许多照片和书信让我翻阅,从1950年至1976年间,郭小川和杜惠你来我往的家书竟达600多封,计60余万字。我又仔细阅读了胡耀邦同志亲笔签名的一封长信,这是1978年3月19日写给诗人之子郭小林的:“请你想想,在我们这一代人中,真正在自己的一生中为党为人民写了不少好作品的人,并且在‘四人帮’横行的年代同‘四人帮’真正作过斗争的人,究竟有多少啊……群众、人民、后代子孙并不记得什么鉴定和悼词,记得的是那些有血有肉的史实,他们把仇恨刻在心中,也把怀念刻在心中。郭小川同志是许多人怀念的,因为他是党的、人民的好儿子。”——是啊,诗人早已在广大读者群中留下了一块心碑,我相信,咸宁人民迟早会在向阳湖为他树立一块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