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12940500000097

第97章 “要努力实现巴老的愿望”

——访老舍先生之子舒乙我去拜访舒乙先生那天上午,中国现代文学馆正在召开一个短会,副馆长周明热情叫我稍事等待,先去馆中“作家文库”等地方看看。他告诉我,1996年10月18日,江泽民总书记亲笔为文学馆新馆题写了馆名,题名揭彩仪式和新馆奠基典礼最近同时举行,它竣工之后,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专业文学馆。周明先生曾下放到咸宁“五七”干校,一年前已接受过我的采访。

会刚散,他向常务副馆长舒乙简要介绍了向阳湖的历史,我们便马上开始了访谈。趁舒乙先生首先翻阅我带来的有关资料、照片的工夫,我仔细打量了四周。会客室不算宽敞,沙发等陈设虽然显得简陋,但墙上悬挂着的一幅幅大作家们的头像无不光彩照人。鲁迅、郭沫若、茅盾、冰心、巴金、老舍、曹禺、夏衍等等,令人肃然起敬。我又随手翻开摆放在茶几上厚厚的签名本。其中一页有舒乙的母亲胡絜青老人1987年一次参观时的留言:“这是读者最热衷盼望的现代化的作家收藏广泛的窗口”,赞美之情跃然纸上。

看到这里,我自然想起了广大读者所景仰的老舍先生。他是“文革”之初中国作家舍身殉难的第一人,1978年6月3日才举行骨灰安放仪式。两个月后,敬爱的邓小平同志曾在胡絜青女士的上书中批示:“对老舍这样有影响的有代表性的人,应当珍视,由统战部或北京市委作出结论均可,不可拖延”,为沉冤九泉的“人民艺术家”彻底平反一锤定音。这段往事,文艺界人士至今难以忘怀。我顺便问道:“老舍先生当年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如果没投太平湖,后来也会下放到向阳湖吧?”舒乙回答:“那不会,他那时还担任北京市文联主席,市文联下放在京郊。”

我向舒乙介绍道,“文革”时期的向阳湖干校分文化部机关、出版、文物、电影和文联作协五个口,后者本不属文化部管,是临时划过去的。这样,向阳湖才有缘和中国现当代许多知名作家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而这些人又和现代文学馆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脉之亲,因此,咸宁地委、行署特地派人前来汇报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的进展情况,希望今后引起重视,帮助进一步宣传咸宁。

作者和舒乙年逾六旬的舒乙是50年代末留苏理工科学生,中年从文,著有《父亲最后的两天》、《老舍和朋友们》等。他一副方正的国字脸,鼻子棱角分明,眼睛酷似乃父。刚听出个眉目,他便取下眼镜,习惯性地紧抿双唇,语气凝重地说:“你们现在所做的工作很有价值。巴老(巴金)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原意就是要在文人受难的地方留下纪念,对‘文革’进行深刻批判,不让极左的东西再重演。虽然目前实施起来还有困难,但我觉得这种思想无论如何要坚持。换一个题目也可以做,也可以在北京城外做。中国那么多文化人集中在咸宁,确是一件历史性大事。你看,俄国普希金时代的十二月党人,以及后来列宁时代的革命者,都曾流放到西伯利亚。那地方是沙皇政治犯的流放地,风景也并不见得多么好,条件极其艰苦,但是由于去过那么多名人,其中许多是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和文学家,后来才成了名胜。你们咸宁是一大批中国文人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受难地,那么,借助它历史上的名胜,借助它现有的风景,借助这一段历史,把它开发出来,自然是有意义的。如搜集文化人当时的作品和现在的回忆文章,把那段艰苦岁月反映出来,会非常真实……”

我接上说:“舒馆长,冒失一点讲,我们的工作也是在为现代文学馆作贡献,不管是采访、编书,还是积累资料,将来都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些有益的东西。”周明听了插话道:“咸宁人可以说是巴老提议的最早实践者,而且并没有美化干校。尽管它确实是一段痛苦的日子,但反过来可以教育人。”我又补充说,周总理秘书、原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主任李琦同志下放向阳湖时任文化部副部长,他最近为咸宁的题词就是:“不能再发生文化大革命了!”

周明接着举例说,向阳湖有个年轻的军代表真厉害,有次教训冯牧俨然像训小孩。舒乙很同情地叹道,这也难怪,因为他无知,根本就不晓得冯牧到底何许人也。谈笑间,我向舒乙详细叙述说,向阳湖和北京许多知名的文化单位有关联,除文联作协外,还有故宫、荣宝斋、革博、历博、北图、中影,以及中华、商务、人民、文学等出版社和新华书店总店,都是“一锅端”下放到咸宁。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向阳湖可以说和文坛巨星们都攀得上“高亲”,如鲁迅的战友、郭沫若的弟子、茅盾的媳妇、夏衍的秘书、田汉的儿子等,都是咸宁干校的学员。前文化部长、大作家王蒙因父亲曾下放向阳湖,日前接受我采访时,欣然题写了“牢记文化人的足迹”。由此可见,如果碰上有远见的儒商,他会看好名人效应,积极到向阳湖投资,这样也可以提高商家自身的知名度,带来更大的效益。中国作协搞创作基地,中央电视台搞外景基地,如果看中鄂南独特的人文资源而定点咸宁,将会推动“向阳湖文化村”的开发。

舒乙边听边点头,随意问起著名美术家去没去向阳湖,我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谁,告知人民美术出版社全体都去了。原来他对“文革”时期的文人画十分感兴趣,索性打开话匣,聊了起来:“李可染、吴作人的画都难免存在那个时代的烙印。什么风格呢?不敢乱说乱动,画得极其工整,基本上不是写意,而是类似半工笔的东西,特别小心,生怕哪一笔画错就不得了,但确实又是写实的。比如说,拼命画韶山、画工农兵、画劳动生产;花鸟画家拼命地画棉花、画老玉米和牛猪鸡鸭等;人物画呢?大都是画毛主席像。近年来这类‘文革’画拍卖吸引了世界各地的不少买主。买这批画,意义有三:一是这种画以前没被挖掘,实属珍稀艺术品;二是这种画的时代性,属近代画,没有现实意义;三是空前绝后,只有有限的那几件。这跟邮票一样,越少越值钱。”

我正寻思这番话对开发向阳湖“文化金矿”不无启示,舒乙又告诉我一桩雅事。著名文物专家王世襄先生80寿辰的时候,夫人特意为他刻了一幅大红剪纸,由酝酿到完成大约花了半年时间,最后出来的成品是一棵树。这棵树取材于一幅古典的版画,拿掉了其中的叶子,显露出12个不同物象,分别表现了王老一生的主要经历和成就,如玩蛐蛐、赏家具等,其中有一块就是刻画他在向阳湖放的牛。舒乙因此评述道:“这么大的专家,一生中在咸宁那段也占了十二分之一。中国历史上的文人流放,如李白、白香山、柳宗元、苏轼等受贬,所到之处都留下了宝贝,后人都把它保存下来,建祠堂、设故居、修纪念馆,变成了千年的历史文化遗迹。这些文人所经历的岁月,不管是辉煌时还是倒霉时,反正是他人生历史中的一个重要片断,这就值得写。向阳湖是文化人集体劳动和生活过的地方,抛开其他一切不说,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开发。许多小地方发展经济,就是靠宣传文化名人。”

我感慨道:“在‘文革’特定的历史时期,国家不幸诗家幸,文人不幸咸宁幸,政策无情民有情。虽然极‘左’路线是错误的,但咸宁群众对文化人并没有歧视,反而给予了不少关照。在采访众多京城文化人的过程中,我时常被他们对鄂南人民的诚挚情感所打动。如牛汉先生说,虽然在咸宁吃了那么多苦,但还是十分怀念向阳湖。许多人还说,‘有向阳湖这碗酒的垫底,什么样的困难都能克服’,经过了干校生活,其他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

舒乙又关切地问及向阳湖现在还能否找到大文化人的故居,当听说冰心、沈从文、张光年、臧克家的旧居和中国作协五连的几排房子都在时,连声说:“要想办法保留。因为越往后越有价值,十年二十年以后,全国独一无二,其他地方可没有这么‘荣幸’。”

这时,我提起周明过去为向阳湖的题词——“历史在这里沉思”,请舒乙先生也为咸宁写点什么,他稍加思索,认真地写下一行长句:“咸宁向阳湖是六千中国文人生命中一段抹不掉的历史!”

舒乙题词我们这次访谈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而我的内心却难以平静:从人文意义上讲,向阳湖的价值,已远非一般意义上的自然湖泊可比。正像太平湖一样,自会列为将来《文革辞典》中重要的词条。向阳湖水既是静止的,又是流动的,它浪花飞溅的过去,汗青大写抹不掉,口碑长存忘不了。君不闻,“五七”战士们在咸宁干校的种种故事流传至今吗?毫无疑问,伴随着向阳湖水,仍将长久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