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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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牢记文化人的足迹”(1)

——访著名作家王蒙文联“六大”、作协“五大”开幕的前几天,著名作家王蒙先生自然比往常更加忙碌。说起这位文坛大家,“天下谁人不识君”!然而,我通过电话和他联系时,竟得到爽快接受登门拜访的礼遇。惊喜之余,我不由得暗自感谢他的令尊大人——原商务印书馆编辑王锦第。

文坛大家王蒙1969年秋,文化部在咸宁创办干校,6000多名文化人下放到向阳湖。作为其中普通一员,王锦第先生被编在四大队十五连劳动。他是一位研究西方哲学的老学究,大概因为恩格斯那本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论著,被同事们戏赠雅号“王尔巴哈”。由于眼睛不好,高度近视,他雨天走路经常摔跤,有时还会滑进水塘,弄得十分狼狈,后来不得不到县医院做了白内障切除,遗憾手术失败,结果视力一下子急转直下,濒临失明。当时的王蒙远在新疆伊犁,自顾不暇,父子之间的交流,只能靠简单通信而已。咸宁千里,家书万金,夏天酷热的向阳湖因此给王蒙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他的父亲在干校生活了3年半时间,回京后于1983年病逝。——近年来,我在采访向阳文化人的过程中了解到这些往事后,便给王蒙寄去一些有关资料,没想到他很快复函:“您能记得并提及先父的名字,使我十分感动,先父九泉下有知,也当感激您……”信中还热情祝愿我所从事的工作取得更大的成就。

王蒙致作者信大札纸短情长,无疑是给我发了一张访谈的“入场券”。我曾读过王蒙的许多作品,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机智和幽默。一见面他就调侃道:“李城外,你应该还有个弟弟叫城里。”我本想也开个玩笑:“我早预料您是不会拒绝咸宁客人来访的,因为是否关注向阳湖,也是您对您父亲的态度问题。”但又顾及人家毕竟是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副主席、前文化部长,太随便恐有失分寸,我便打消“非礼”之思,开始正儿八经地汇报鄂南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的进展情况,恳请指点。

王蒙听罢,习惯性地“嘿嘿”笑了笑,腮帮子明显凸了起来,随即评论道:“那么多全国知名的文化人到你们那里生活过、劳动过,从向阳湖本身来说,这是个历史的奇观。连谢老(冰心)都去过,真叫绝了!虽然对作家、艺术家个人而言,有一段时间在咸宁农村接触实际,也是一种锻炼。但从整体来说,把全国最优秀的文化人都弄到了向阳湖种地,无论如何是错误的,是倒行逆施。不过话说回来,这并不是向阳湖本身的责任。在我看来,应该把这一章揭过去,我们国家决不能再搞一次文化大革命了。‘文革’十年对文化的破坏十分严重,所以我们至今仍要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

我插话说:“那段岁月是众多文化人生命中难忘的片断,有必要回顾一番。我以为,向阳湖文化既是对历史的反思文化,又可以说是对名人的纪念文化。”王蒙听了很客观地说,对北京众多的干校文化人(包括外地)而言,难免是会怀念向阳湖的,作为祖国大好河山的一部分,它本身仍然是亲切的和美丽的,甚至是和文化人心连心的。这是所谓人民的情感,土地的情感。就像他自己在新疆戈壁滩上劳动,比北京到向阳湖还要遥远,客观条件也更苦一些,但至今还和那里的许多朋友保持着友谊。为什么?怀旧之情人皆有之。他那时也上过干校,一方面情绪上有压抑感;另一方面,在实际劳动中也得到新生活的情趣,套用时髦的话叫“广阔天地炼红心”。而办干校这种方式,绝对是资金的浪费,人才的浪费,因为干部和农民不一样,学员所在的机关正常业务经费得用来买拖拉机,购化肥,用于围湖造田,这不知浪费了多少钱。在生产中所采取的许多措施,也是违反经济规律和农业规律的,往往是投入十倍,收获一分。比如知识分子的工资一般高出农民的几倍十几倍,可以推算劳动力贬值得多么厉害!

我深以为然,随即递给王蒙一张著名文物专家王世襄在向阳湖放牛的照片。26年前,留平头、戴眼镜的王老光着膀子,穿条短裤,胸部露出健壮的肌肉,他左手牵绳,右手抚摸着牛背,竟还是一副乐哈哈的样子。王蒙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禁不住痛快地笑出声来,然后饶有兴趣地说:“我记得好像韦君宜写过干校题材的小说。她写‘五七’战士有个特点,衣服穿得破破烂烂,左一个补丁,右一个补丁,可是胳膊上都戴着手表,有的还戴眼镜。买起吃的东西却舍得花钱,别人一看和当地人就是不一样。”我补充道:“当年向阳湖有个顺口溜:‘北京佬,北京佬,穿得破,吃得好,手上戴个大金表,想回北京回不了!’”王蒙听了又笑起来,连声说:“这个总结很好,实话呀!”

作者和王蒙见谈得投机,我又向王蒙介绍自己20岁时就读过他的意识流小说《深的湖》,而向阳湖更广、更宽。据我所知,向阳湖文化人中,在中央文史馆担任馆员的比例约占三分之一,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约占四分之一,全国政协、文联、作协委员亦为数不少,因此更值得大书特书。我目前已采访萧乾、张光年等上百京城文化人,积累了百余万字的资料,准备写篇报告文学,全景式反映一下咸宁干校,继续“滚雪球”,把向阳湖这块“蛋糕”做大。今日上门,很想聆听他关于创作方面的高见。王蒙十分谦虚地回答说:“没有,没有。不过我看了一些你寄来的专访,觉得学者中间你们还挖掘得不够。学者的知名度虽不及作家大,但有的人在某一领域的学问却是盖帽儿的,国家级、国宝级的。有时一个领域里,全国就只那么一两个,一旦归去,没了!比如符号逻辑学,全世界有数的专家屈指可数……”

“作家学者化”的王蒙思维严密,一语中的。我解释道,这方面目前正在补课,我“采风”的领域已从文联作协口转向文化部机关、出版口、文物口和电影口。“文革”期间全国建有100多所较大规模的干校,迄今唯有咸宁重视干校文化的挖掘工作,从抢救史料和文化积累的高度上看,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紧迫的现实意义。巴金先生提议搞个“‘文革’博物馆”,已引起有关方面的关注。据了解,王蒙题词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在工作重点中拟定了一批选题,其中有关内容重点选了文化部“五七”干校,说明我区的工作已走在前面,既可为全国的文史资料征集尽力,又可提高咸宁的知名度,对地方文化和旅游经济的发展是个促进。地委行署总的部署是,先造舆论,然后搞一些人文景观,如建文化碑林等。令人欣慰的是,“向阳湖情结”已牵动京城文化名流的心,关注咸宁的目光越来越多。

王蒙关切地问:“不知你们和中国现代文学馆联系了没有?建议你们搞个干校史展览,真实再现作家在向阳湖的活动情况。你们已做了不少前期工作,已收集的一些资料、原件还可以复制放大。要力求准确反映大家对向阳湖的思念,对这块土地和人民的热爱,还要反映当时发生的一些荒谬可笑的事,也用不着谴责谁,控诉谁,更用不着表扬谁,只是客观地说明,这里曾发生过怎样的事,引发人们去思考。另外,你们还可以在公路边竖个牌子:文化部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旧址,这是应该容易做到的。为了扩大影响,还应准备有关宣传品,如你们策划搞向阳湖文化村,就得设计好规划图,印好招商指南之类的材料。当然,这是一项长期、艰苦的工程,还需付出更多辛勤的劳动。”

时间不早,我们的谈话又不时被电话打断,我便主动起身,准备告辞,同时诚邀王蒙到咸宁看看。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没有去过向阳湖,希望将来有机会一游,不忘过去的岁月,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

王蒙先生今天的一席话,虽并没有如我所想象的哲思泉涌,妙语连珠,却实实在在,淡中见奇。为作纪念,他还送我一本长篇小说,并留下了一行深刻的题词:“牢记文化人的足迹。”最后,当他和夫人崔瑞芳热情送客出门时,我仍在品味这短短的8个字,它已远远超出父子情深的意义!第1章“希望阳光常在”

——访中国书法家协会代主席沈鹏在人民美术出版社46年的成长历程中,1970年5月18日是个引人注目的日子。这天,该社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员下放到了原文化部咸宁干校。作为39名留守人员之一,著名书法家、诗人沈鹏虽然没到鄂大家风范的沈鹏南,却因此和“向阳湖文化”结下不解之缘。难怪在今年全国政协八届五次会议上,当几位新闻出版界委员联合提案,建议文化部和湖北省领导重视并支持咸宁地区文化资源开发时,身为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代主席的沈委员毫不犹豫地也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3个月后,沈先生在他的书斋——“介居”愉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访。正值“六六大顺”年龄的书法大师看似文弱沉静,实则情感丰富。他首先谈的是自己“文革”期间和“五七”干校的联系。那年月,沈鹏与“落难”咸宁的旧友(如邵宇、刘继卣、张汝济、吴兆修等)之间的交流,主要靠通信。彼此问候近期身体,互相通报城乡情况。尽管向阳湖劳动艰苦,但画家们仍不乏乐观精神,索性将本单位的简称“人美”倒过来念,于是这些丹青妙手们所在的连队便成了“美人连”。有时,“美人”们放假回京,也来看看沈鹏,告知干校的新闻:某位过去被打成走资派的领导干部,现在又“神气”起来,当连长了!可惜的是,也有人永远沉入了向阳湖,如和沈鹏同龄的朋友朱章超,就是劳动后游泳不慎淹死的——谈到这里,沈先生告诉我:“前年韦君宜韦老太出个集子,请我题写书名,其中有篇《抹不掉的记忆》,就写的是在向阳湖去世的一些人。所以说,咸宁干校名为向阳湖,但阳光能不能照到,当时还是个问号……”

笔走龙蛇的书法家谈吐同样风趣、生动。他本人便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转眼到了1972年,人美下放咸宁的人陆续回京工作,同时在职人员开始第二轮去国务院石家庄干校劳动,不久沈先生便离京转到那里种树种菜两年,算是补了向阳湖的“缺课”。

作者采访沈鹏我接过话题,请沈先生谈谈这段生活的体会,他笑道:“这就好比用浓茶喝中药。此话怎讲?意思是劳动本身并不坏,只是带有惩罚性就变味了。因此,我认为,干校有它的两重性,错误自然是占主导的,但从另一方面讲,在那种环境中,可以真正看出一个人的本质。有的人锻炼得更坚强了,人性中闪光的地方更加耀眼。经历了这段岁月,对生活、劳动、人民、时代都体会得更深了。我在干校,除了劳动以外,静心思考过一些问题。出于对现实生活的激情,还能坚持读书、写字、赋诗,而且十分投入。再说,‘愤怒出诗人’,聂绀弩如果没有下放到北大荒,就不可能写出传世之作《散宜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