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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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身在向阳湖,心系周总理”(2)

咸宁干校的学员一定都不会忘记,当年文化部系统的干部,除了少数造反派留京“闹革命”外,“一锅端”下放到中国的著名“火炉城”武汉市附近的咸宁农村,建立“五七”干校,进行所谓的劳动锻炼。他们举家迁往鄂南以后,得到周总理亲自过问。他高瞻远瞩,指示只转干部的粮油关系,不转户口,为他们日后调回北京提供了极大便利。而总理对周巍峙一家的关照,更为突出。周老激动地介绍说:“‘文革’中,总理至少三次问到我和王昆。第一次是在北京文化部系统开会,有革委会领导参加,总理问:‘怎么看不见周巍峙了?他到哪里去了?’下面的人汇报我在向阳湖。总理又说:‘王昆有多大问题?顶多人骄傲一点,群众关系差一点,本质是好的嘛!’过后我在四连的会上听到传达了,内心感到无比宽慰。第二次是1970年冬,干校放映了电影《打击侵略者》,其中的插曲《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是我写的。周总理访朝时,朝鲜方面拍了纪录片《兄弟中国的人民使者》,也有朝鲜朋友唱这首歌时周总理用手打拍子的镜头。我不知上面有什么传达,但肯定是周总理讲了话才放的。连里的干部几次偷偷问我这首歌什么时候写的,并告诉我周总理对我和王昆很关心。第三次是1973年我回北京后,在6月间周总理看了朝鲜艺术团演出后,召集人谈‘十大’问题,他点了当时的文化部长于会泳,很生气地说:‘为什么朝鲜还在唱《志愿军战歌》,我们中国反而不唱?周巍峙有多大问题?王昆就更没有什么问题了,她从小参加革命,在革命队伍长大,她在延安时演出了《白毛女》,对文艺事业是有贡献的嘛!’被问者支支吾吾,言不由衷地说我们也唱。事后为了应付一下,于会泳找总政歌舞团合唱团练了《志愿军战歌》,似乎仅播映了一次就不再唱了。”

边听边记边看,我忽然看见周老家组合沙发转角处上方,端正地摆放着一个印有周总理彩照的瓷盘,深切地感受到周总理在文艺工作者记忆深处珍藏着的怀念。周老又饱含深情地说:“我在向阳湖那段艰苦的岁月,曾两次梦见了总理。头一回梦见他时,见他很忙,而且更瘦了,我便上前去诉苦,总理安慰说,‘事情都过去了……’第二次做梦,是总理找我去分配工作。因为‘文革’前我是文化部艺术局局长、党组成员,工作上和他常有联系,总理有时电话直接打到我家,布置任务。我虽在干校,日理万机的周总理却几次问到我,实际上是保护我,而且态度很坚决,总理这么关心我、了解我,叫我如何不想他!我是身在向阳湖,心系周总理啊!”

一席话使我感慨不已,我油然产生一串联想,当年周总理春风般的关怀,受惠者又何止周巍峙、王昆呢!

周老告诉我,由于总理三次过问,并说他没有多大问题,中央专案组紧张起来,赶忙为他作个结论,但要留点“历史问题”的尾巴。周老对专案组的盛气凌人很是不满,不同意他们的结论,拒不签字,他说:“我不是法国特务,历史更没有问题,如果要我签,我要写上我的全部意见。专案组对此很恼火,几次到医院里找我逼我签字,并威胁我说,‘你不签字,一切后果由你负责。’我对他们说,为了对自己政治问题负责,我不能签字,我已等了好几年了,不妨再等等,后果当然由我自己负责。一直到1975年6月30日,原文化部留守处才宣布审查结论,说我历史上没有问题,我才舒了一口气:‘明天可以过党的生日了!’”

接着,周老面带微笑对我说:“我在咸宁干校,也有文化活动,一是教干校学员唱《大刀进行曲》等革命历史歌曲,一是刻竹筒。当时,有意刻了毛泽东主席的诗句:‘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和‘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是照着毛泽东诗词手迹刻的,意思很清楚,我不怕‘四人帮’的一切迫害,真理在我们人民手里,我的历史我自己掌握,经得住考验。我蔑视他们。‘四人帮’长不了,正义总会战胜邪恶的,最终会消灭‘四人帮’这伙害人虫。”真想不到,“文革”时期,有许多受害者期盼的是早点有个结论,得到解脱,而周老对不清不白的“结论”,则拒不接受,其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的品质令人肃然起敬。他如此藐视恶势力,使我们看到了一个老共产党员的铮铮铁骨!周老又说:“故事并没有结束,毛主席对电影《创业》作批示后,‘四人帮’又开始笼络人,有个别人立场不坚定,一下子和于会泳贴上了,热心跟着抓批‘走资派’的创作,很让人失望。”周老和过去受到审查的人,则在一起商量如何对付和抵制“四人帮”。他生动地谈道:“一次,于会泳派办公厅主任找我,要我回艺术局工作,我说不去,愿去人民音乐出版社,那里工作更合适。于又派了个副部长跟我谈,让我去中国艺术研究院担任党委书记,并说这个工作责任很重,要我服从‘组织’。我说责任越重,我垮得越快。他们自然听出话中有刺,反问是什么意思,我回答说,身体不好,责任重,工作忙当然垮得快。实际上我是一语双关。在那个岗位上是很厌烦的,我怎么能跟着他们批林批孔批周公、批走资派、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完全是倒行逆施、专制反动,我当然坚决不干,这在‘四人帮’疯狂统治时期,我要抵制,否则也就彻底垮了!”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我们不能不折服周老的政治远见和敏锐的洞察力!可是,“四人帮”为了实现篡党窃国的阴谋,加紧迫害邓小平同志和大批老干部。1976年4月批邓期间,王昆第二次被抓走,关在中央歌舞团。因为她这10年来被抓过多次,1975年她又给邓小平同志写过两封信,肯定会出事,对此早有准备,泰然处之。当时周老被周月从出版社叫回家里,他对王昆仅仅说了八个字:“注意身体,好好学习”,王昆告诉他一句话:“大衣在柜子里。”周老知道这是暗示大衣口袋里有她写给邓小平同志的信的存稿,内容是说江青诬蔑王昆反党反社会主义,是不实之词,王昆长期被“专政”,请邓小平同志给予解脱。周老将信稿交给王昆的侄子带回家乡唐县,装入罐中埋入地下,准备将来与“四人帮”算总账时,再拿出来对质。并告知如果被发现,一定会被看作“翻天账”,罪加一等,要绝对保密。他们夫妻的对话完全像秘密接头,王昆说,哪天让他把“药单”(即信稿)拿出来,才算到了出头之日。她出狱时,宁折不弯的周老再三嘱咐道:“不要自己回家,谁抓的就让谁送你才回家!”

作者和周巍峙、王昆我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又像在听党的地下工作的惊险故事。但无形中,对向阳湖生活过3年的文化人的经历和品格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我又听周老说,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两度重返向阳湖。第一次还见到他住房门口墙上保留着“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的标语;第二次去时,终于被抹去了。一笑之后,我趁空问王昆同志是否到过咸宁,她回答说:“当年没有法制,东方歌舞团被‘砸烂’,我也被江青打成‘特务’、‘反革命’,是文艺界的‘大黑帮’,失去了人身自由,直接通信都不允许,更谈不上到向阳湖看望亲人了。我患病需要动手术时,也不让周巍峙到张家口看我,只让我孩子周月来住了几天。丈夫和儿子都在咸宁,那几年间,向阳湖可以说是我日夜魂梦萦绕的地方,日子越长,越是增添了惦记……”

这位全中国家喻户晓的著名歌唱家,说着说着,也动情地忆念起周总理。自延安时期至今,在半个世纪的风雨人生中,周总理慈父般的微笑和教导,一直温暖着她的心房,总理鼓励她为人民更好地服务,在业务上不断地进步,使她增添了无穷力量。粉碎“四人帮”后,王昆声情并茂地演唱了丈夫作曲的《十里长街送总理》,传诵一时。她还撰文《周总理鼓励我为人民歌唱》,真挚地抒发了对恩人的哀思和缅怀。今天,想起周总理,她禁不住又流下热泪,并掏出手帕擦了起来。

我瞥了一眼客厅挂着的一幅名家书法,录的是茅盾先生1977年为王昆、郭兰英重登舞台而写的诗:“早年歌喉动八方,延安儿女不寻常,新人旧鬼白毛女,陕北江南大垦荒……”置身在文化气氛浓厚的周家,我自然不会放过享受艺术熏陶的机会。10多年前,周老在《文艺报》上发表过谈轻音乐的文章,提出了“通俗活泼,优美健康,民族特色,形式多样”的要求,现在再请他评论时下流行歌曲,正好相得益彰。他对我的“题外”之请欣然作答,认真地说:“通俗音乐是一朵花,关键在如何引导。我们讲艺术反映生活,表现生活的美,要琢磨怎样使题材更广泛。群众那么喜欢流行歌曲,如果我们因为它有缺点就予以否定,不是明智之举,只会适得其反。就是美声唱法,它也有缺点,许多人不懂,谈不上大众化,唱得再好,群众不欣赏也没办法。从来高雅和通俗之间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界限,有的民歌也存在庸俗和不健康的成分,但又不能因此而拒绝它。‘文革’时,有人找我调查李劫夫,说他坏透了,床上堆满了色情的民歌,我说音乐家不可能不接触民歌,渣子和精华同在。比如甘蔗本身很甜,但有渣子,通俗歌曲作为群众欢迎的一种形式,更要正确对待。通俗不等于庸俗,娱乐性也不等于低级趣味。有些通俗歌曲确实唱得不错,包括毛阿敏、韦唯、刘欢等人,并没有靠庸俗的东西歌唱,而是靠很正常的表演,他们唱的歌抒情成分较浓,容易被多数人接受。人民和实践检验真理,不健康的流行歌曲,终究会被历史淘汰。”王昆在一旁补充说:“歌曲应注重反映社会生活,我希望多一些清新的、情调高尚的、爱国主义的歌曲。不过,我并不反对唱流行歌,只是觉得歌曲要有实际内容,鼓励人们健康向上,而不是说教,更不是像‘文革’中有些歌曲光喊口号。至于歌曲题材,十分广泛,也少不了反映爱情,这是人生活中的一部分,应该写这样的作品,完全没有的话,又会回到‘四人帮’时期。”

我一边笔记,一边提到1995年8月周老在抗战文艺回顾座谈会上的发言,他谈了继续发扬文艺革命传统和民族文化传统的问题,我便又问他对前些时文化部组织的“重走长征路”系列文化活动作何评价,周老答道:“这一活动的组织,有声势、有效果。但深入生活的问题,不是走一次长征路便可以完全解决的,关键要有真正的投入。要像周总理一样,和作家、艺术家交朋友,了解他们的欢乐与痛苦,积极创造创作的外部条件,这才是真正的栽花。同时,还要把艺术家的愿望和领导意志统一起来,不能为拍一个戏,老是赶任务。如果没有观众,戏演完了,作品也就跟着完成使命。我认为,艺术靠长期不断的积累,不光靠气氛。文化也靠积累,你们挖掘向阳湖文化资源,也靠一步一个脚印地工作,这实际上是一种高层次的文化积累,首先应吸取‘文革’深刻教训,其次才是谈文化,谈对这段历史的看法,从而获得一种精神力量。要把大多数文化人对这个问题的心态反映出来,真正提倡巴金所说的‘讲真话’,而不是只敷衍一下,那样不会有多大价值。‘文革’中有的人不择手段往上爬,使劲踩倒别人,这种现象再也不能回潮了!”王昆听了又插话道,“是啊,就像洗相片最后显影,不正派的人总会原形毕露。我们重温‘文革’史,感到讲真话确实不容易。你们年轻人今后不仅要多读书,更重要的还得学会读人!”

王昆同志从东方歌舞团团长岗位退下来后,受聘担任东方华夏艺术中心总监、理事长,她仍然忙于教学,组织排练,有时还亲自登台演出。她计划出一个唱盘,主要录制过去唱过的歌曲,有人正为她拍一个专题艺术片,大约近年内可以完工。此外,目前正准备出版一本大型摄影画册,这里有她一生工作、生活的历史纪录,还有和文艺界人士,与党和国家领导人合影的珍贵照片,是有一定史料价值的。

周巍峙题词之二到了晚餐时间,两位老人热情留我吃便饭。席间我又得悉,周老现任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组长,正在主持编辑国家艺术科研重点项目“十部民族文艺集成志书”,工作十分繁忙。告别之前,周老不仅为我题写了“求实、认真”四个庄重的大字,还饱蘸浓墨,挥毫写下本文开头的题词,然后在旁边加上“与咸宁同志回忆往事有感”的字样。我感激之余,心里对周老、王昆夫妇说,1996年是周总理的20周年祭,可以告慰一代伟人在天之灵的是,昔日他关心过的向阳湖,正在向“鱼米之乡”迈进,试看今日江南岸,已是春风遍绿,层林尽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