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严文井访谈录一
乙亥之秋,国庆将临的首都已开始呈现出几分节日气氛。在一个天高云淡的下午,我有幸拜会了老作家严文井。有趣的是,采访前电话联系时,便和这位已届八十高龄的老先生打了一场“嘴巴官司”。
严老听说鄂南正在组织宣传原文化部咸宁干校的文化人,似乎不感兴趣。我怕他有误解,解释道:“我们重提那段往事,并不是赞美干校,而是为了铭记历史,弘扬文化。许多大文化人如冰心、臧克家、萧乾诸先生都十分关注向阳湖,有的写了怀念文章,有的还为咸宁题了词。”他听罢停顿了一下,可能在思索什么,然后淡淡地说:“当然,干校生活也不是完全没有值得回味的。如果你们实在要写,就说有一个姓严的到过向阳湖,这便足矣。”
我求见心切,禁不住班门弄斧,把早已酝酿好的词儿一股脑倒了出来:“严老,依我之愚见,对咸宁地区而言,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是一种‘无形的知识产权’;请文化人讲述对向阳湖的回忆,是一项‘没有注册的专利’;在报刊、电台、电视上进行有关宣传报道,称得上‘不用花钱的广告’;编写《向阳情结——文化名人与咸宁》、《向阳湖文化人采风》等专著出版,不失为‘品位高雅的土特产’。您作为文坛老前辈,总不至于会觉得那段历史应该被遗忘吧!”
智者严文井“忘是忘不了的,这一辈子我也忘不了。我是武汉人,老家可能会淡忘,咸宁却今生难忘!”他谢绝登门拜访的口气这才有所缓和,又补充一句:“那段岁月,但愿不会重复!”
二
一小时后,我终于坐在严老家的客厅里。他精神很好,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只是穿着一件蓝色的粗布衣,显得有点过时。夫人康志强老师热情端来茶水后,他习惯性地点起了香烟。那怀旧的情愫伴随着袅袅的烟雾,渐渐散发出来:
“我是1969年9月到咸宁的。向阳湖干校一下子集中下放几千文化人,实属罕见。当时,我的夫人不是这个康老师,姓李(已病逝)。我属‘九头鸟’,略知咸宁冬冷夏热,怕她受不了,便支持她随自己的单位下放在华北局的干校。全家7口人,两个大女儿分住不同的干校;有一个儿子,在西北的沙漠边上当兵。两个小女儿分别在内蒙大青山和延安插队,一家人兵分七路,你算算这笔账吧!我那时有一个远见,情愿白出房租,也不退掉北京的房子。很多人怕吃亏,赶快把房子全部退了,结果后来回京没地方住。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日后会面总得有个集中的地方。”严老说着说着,略带几分得意。
我心无旁骛,认真体会严老的话。严老接着介绍说:“到了干校,我被编在五连,都是中国作协的人。初期纪律很严,各连队之间勿许来往,否则便有反革命串联的嫌疑。还有可恼的事,向阳湖的蚊子特多,光叮人脚后跟,比北京的蚊子厉害十倍,晚上乘凉得穿上长靴。至于劳动的艰苦更不必说,早春冰雪未化,我们种双季育秧,上身穿棉袄,下半截泡在水田里,冻得够呛也要坚持,以表示革命……”
严文井全家像见老人完全陷入回忆之中,我便开始“命题作文”,请他谈谈在向阳湖最难忘的人是谁?严老毫不犹豫地回答:“侯金镜。这位原《文艺报》副主编、中国作协理事下放后,一直在菜班改造。有一天,他和冯牧下地回来,又收拾起连部的房子,他心有怨气,指着墙上挂着的林彪手拿红宝书站在毛主席身边惨笑的那张照片,愤愤地说林‘像个小丑’。岂料不小心传播开了,竟敢骂副统帅,这还了得?他被带到某校一间屋里,四周都是青年造反派,边骂边围着拳打脚踢。与此同时,干校还贴出了‘侯金镜罪该万死’的大字报。他受不了,没法活下去,偷偷喝了敌敌畏,但这次自杀居然被救活。他横下心,自杀不行,自然死亡总可以吧?于是他拼命干活,挑着粗大无比的粪桶,天天劳累自己。死的那天,是1971年的一个夏日,他上山浇完菜地,收工路上还有说有笑,晚饭后仍光着膀子乘凉。到了九点钟,他感到有点不舒服,回到自己寝室。不多时,我听有人喊:‘严文井,严文井,侯金镜出问题了!’连忙赶去观察。因为我平时喜欢看医书,懂得一些常识。我说大家先别动他,这是脑溢血。我连声叫他的名字,没听见答应。过一会他便打起呼噜,声音奇特。又赶紧叫来连队的赤脚医生抢救,仍没有效果,第二天6点不幸死亡。可这消息还不敢向全连公布,大家上午照常出工,只留下两人,把遗体搬上一辆载重车后敞篷的地方,送到武汉火化。连侯的夫人胡海珠也没让陪去,骨灰取回没有都不清楚……”
一个受人尊敬的优秀文艺评论家就这么走了,这分明是对林彪、“四人帮”迫害知识分子的血泪控诉!严老叹息道:“向阳湖屈死过多少人才呀,仅我们附近的连队,就有十来个;因身体被拖垮,回京以后病逝的就更多了。唉!”
为了打破沉闷,我们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严老用调侃的口吻,谈起了自己的“升官记”:“我在干校被‘解放’以后,先让我当二班副班长,不久升为一排排长,整党时重新改选支部,参加支委并当了副指导员。指导员是李季,他先行一步调回北京,我责无旁贷变成第一把手,连长还在我下面一点。因此,我可以说是连升三级。我还是很满意这种升官的。”我欣赏着严老的幽默,随口插话道:“您1955年就是《人民文学》主编,以后又担任作协党组副书记兼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和总编,在向阳湖不知降了多少级!您老这么说,是对大革文化命的讽刺。”
这时,客厅里的挂钟“当、当……”敲了六下,严老吸烟仍一根接着一根。他又提及另一位著名人物郭小川:“诗人很天真,在干校还写诗,说我们怀念北京,结果得罪了军宣队负责人,被臭骂了一通,这叫异想天开,大逆不道!岂不料郭小川的话深得人心,‘五七’战士们多半(包括极‘左’派)都是想回北京的,要说谁心甘情愿安身落户咸宁,是不真实的。有的人是绝望了,我属其中之一。在那种高压的气候下,还得认命。我真想不到什么时候还要我回来,没抱什么幻想……”
严老已把我这个晚辈当成“小朋友”,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抓住时机,为他拍摄了几张照片。严老继续叙述说:“在咸宁,我们和当地群众接触并不多,每天下大田、拉板车,从宿舍到地里来回走,所以不敢冒充对地方上的文化事业有什么贡献。你既然对干校史有兴趣,我劝你读一读陈白尘的遗著《牛棚日记》,这本书作正史还不够,但将来写‘文革’史不失为一部参考书。我对‘文革’思考了好多年,它不是1966年偶然发生的,而是准备了相当时间的。陈白尘胆子真大,我当年连动笔的念头都不敢有,他竟然记了那么多!另外,你还可以研究研究干校附近农民的生产生活。总之,我希望咸宁群众早日致富,只有经济上去了,才谈得上发展教育,繁荣文化!”
三
不知不觉,时针又指向7点。严老谈锋不减,毫无倦意。我饱餐着“精神食粮”,自然没有一丝饥饿感。我想,来一次难一次,不妨多吸收一点营养,便请教严老:“时下文坛把儿童文学与长篇小说、影视文学并称‘三大件’,您能否谈谈对童话创作的新见解?”他稍加考虑,便娓娓道来:“创作童话,首先应琢磨儿童心理,让小朋友喜欢听,喜欢说,喜欢看。但这种形式又可以广泛应用,读者对象不一定都是儿童,也可以写给成人看。我觉得现在能写的题材还不少,如魔幻现实主义,浪漫主义都可以运用。最好多一点辛辣,否则便没有幽默感,不如不写。”我顺便提及严老的童话集《小溪流的歌》,窃以为其中《南南和胡子伯伯》和《“下次开船”港》两篇堪称上乘之作,他谦虚地一笑带过,王顾左右而言他:“你问童话,我不由得想起庄子。我看庄子的文章有些就是童话,后人仍可以用它作素材,进行改写或再创作。《庄子》里有一个传说,我梦蝴蝶,也许蝴蝶梦的是我,这不是十分荒诞的童话吗?很有哲理性。还有‘庄子丧妻,鼓盆而歌’,这也是大浪漫主义呀!哪有妻子死了还手舞足蹈的,只有把哀和乐都看得穿,方能达到如此境界。有作家敏感的话,可以借此写成一篇五千字很棒的童话。如果我们的思路再开阔一点,有的中国民间文艺经典之作,也不妨作素材,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等等,用童话表现出来,将会非常有意思。”
严老的“童话观”使我受惠不浅,然而,更令人兴奋的是,他的“谈艺录”没有局限于此,而在不断延伸——
“我不相信我的作品有多大影响,但也不喜欢一些人热衷外国的新名词,或发明新口号,以抬高自己的身价。什么‘结构主义’啦,‘后现代主义’啦,等等,要是玩那个,上帝多给我五十年,我也跟他们玩玩。可惜我的光阴不多,我要用在我认为必须用的地方,我想多活几年,多熟悉国情和国人。来到人生一场,不可不了解呀。我们现在对此只能说一知半解。要多思考人生的各种问题,一个人经常向自己提问是一件乐事。前些年流行一本《丑陋的中国人》,骂人骂得蛮痛快,可没有解决问题。我们中国人其实不傻,出国深造的只要用功,总是名列前茅,而且也有发明创造。可为什么许多事情做得荒谬无理呢?我最近读了林语堂的《中国人》,他嘲笑、讽刺太简单,而我想知道的是究竟为什么?我看请他回答也许答不上,不能怪,我也答不上。”
严老的这番话,分明是在告诫我读书要勤于思考。我来不及细细品味,康老师忙完家务,搬了把椅子坐拢过来。她是中国作协会员、原《诗刊》社离休干部。康老师介绍自己是襄阳人,新中国成立前还曾因学校搬迁到蒲圻念过书。她直言不讳,请我转达对湖北老乡的一点意见:“我总觉得咱们那里对文化人重视不够。举例说,福建组织力量出《冰心全集》,浙江也专门出艾青的集子,暂时亏本都舍得花钱印刷。这是有眼光,把影响大的作家视为地方上的光荣。湖北的大文人其实不少,像曹禺、荒煤、光年,却不见他们著作的鄂版本。”我听了深以为然,严老倒心不在焉,继续滔滔不绝地接着聊天:“我自吹一句,我的文章是我的文章,没怎么模仿别人,不具备旁征博引的本领。萨特、尼采、黑格尔怎么说,马克思、毛泽东怎么说,这种学问我没有。连庄子是哪里人,我都说不清,至于生于何年何月,别号是什么,一概不知道。所以我有自知自明,不敢言治学。我认为,既然干文艺这一行,重在出作品。我今天向你组稿,明天你向我组稿,后天咱们再开个座谈会,唯独出不了好作品,这种现象要引以为戒。我也曾当过活动家,有几年时间基本上是召集开会,探望、拜访作家,奉命出国,诸如此类,这样渐渐出作品少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惭愧。”
作者和严文井听了这番话,我说起《羊城晚报》上月发表的严老的《我仍在路上》,他开心地笑起来,提到短文结尾的话:“我也不会失落,因为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容我失落。”他抑扬顿挫地念着,纯正的北京话里,包含有一种特殊的韵味。
四
忽然,我发现朦胧的夜色已悄悄降临,这才赶紧从提包里拿出自己珍藏的《严文井散文选》,请他签名。严老玩笑道:“居然花钱买了一本,谢谢你对我的鼓励!”话虽如此说,为表示对热心读者的鼓励,他不仅答应我再请他题字的要求,还主动送了我一本小书《苦涩的无花果》。我跟着严老走进了书房,只见堆积如山的藏书占了一面墙,但显得比较零乱。他指指书架戏曰“这像狗窝”,再指指旁边放着的单人小床:“这是猫窝。不是向你哭穷,反正我的房子还很紧,我一个人有只猫陪我便行了。”
返回客厅,我坐等严老题字。不一会,他从书房缓缓走出来,递给我两幅手迹:“你们咸宁准备建碑林,这幅‘向阳湖,我的过去了的生命’属中性的话,略带赞美的嫌疑,不知合用否?另外一幅‘生命是一个过程,完美地度过这一过程’是送给你的。我原本想称你为兄,怕你不好意思,所以上面写的‘小弟’。”
严文井题词之一严文井题词之二我受宠若惊。他转而又一本正经,对题词作了精辟阐述:“我们每个人都应珍惜生命这一过程。什么叫完美?希望人生完美,并不是说不摔跤,不栽跟斗,不受罚,不遭流放。古代有名的文人被流放的有多少呀!苏东坡是个大才子,流放海南岛。我们小文人下放咸宁向阳湖算得了什么。屈原说‘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指的完美,至少要包容这个意思,找不到目标就不甘心,就永远追求下去……”
是真名士自风流。今日的一席谈,严老不时进入“神聊”的境地,在我的心目中,他才是正宗的“侃爷”。他时而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时而妙语连珠,令我大饱耳福。这里且再举两例,与读者分享。我把他视为文艺界权威人士之一,他马上制止说:“不要权,莫论威,是权威就会有被打倒的危险。”我说自己十分敬重他这样的大作家,他又表示异议:“不大,我才一米六五哩!”
采访结束后,严老和康老师邀我一道上街头夜市餐馆小酌。严文井小酌席间,严老喝着啤酒,仍旧侃侃而谈:“可以看得出,你的名字受了钱钟书《围城》的影响。好像卡夫卡也写过一本《城堡》,说的是城堡虽在面前,却永远进不去。从象征的广义上讲,立志不破围城非好汉,就应把全世界看成各种围城,而不止是钱钟书的那本书……”我洗耳恭听,不由得停杯投箸,全神贯注地盯着严老谢顶的脑门——在这座“智慧之城”面前,我会俯首甘为“城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