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著名文学评论家阎纲只要留心新时期文学发展的轨迹,我们就会发现,阎纲这个名字在评论界占有重要的位置;打开他文笔挥洒自如的《文坛徜徉录》、《文学八年》、《神·鬼·人》和《阎纲短评集》等专著,我们还会发现,他是当之无愧的“诗人型评论家”。职业的优势使得他阅尽文坛春色,眼福不浅;而读者欣赏他胆识与激情兼备的文学评论,亦不失为一种美的享受矣。
我便是抱着钦敬的心情走进阎纲先生家的。说老实话,早在十多年前,我就是他的热心读者,因为他论及的作品,我大都浏览过。可那时并不知道,阎纲在“文革”期间就下放在我们鄂南的向阳湖,今日相见也称得上有缘。
“诗人型评论家”阎纲67岁的阎纲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粉碎“四人帮”不久,他曾任《文艺报》编辑、评论员,《小说选刊》编委和《评论选刊》主编,河北省文联副主席等职,退休前担任《中国文化报》副总编辑。由于他读过我以前寄去有关咸宁干校的系列文章,便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向阳湖留给他的是痛苦的记忆,不堪回首。但为表示支持我的工作,阎纲还是认真地讲述了自己被打成“五一六分子”、蒙受不白之冤、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的经历……
阎纲的回忆中,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在干校受到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时,被迫无奈“坦白”地说:“军宣队进驻以前,我坚信不疑我不是‘五一六’,军宣队进驻以后,我坚信不疑我是‘五一六’。”事隔多年,他谈起在向阳湖特殊环境中整过自己的人,仍感到十分可笑。可他的心地却是那么善良,既往不咎,认为这是极“左”路线造就了“别一种人”,他们出于不正当的目的,想升官图表现,也是可以理解的。情随事迁,阎纲觉得对人还是宽容点好。
说着,他话锋一转:“要说干校还有收获的话,除了品质差的人暴露无遗外,一般同志之间都珍藏了友谊,有的延续至今。比如我和周明,有‘四同’之谊,陕西同乡、大学同学、作协同事、‘五一六同案犯’!自20世纪50年代初相识,几十年来从未红过脸,包括在干校抓阶级斗争,许多人互相揭发的时候,我们也没伤过彼此的感情。这种友情才是永久的。”
我问阎纲:“你在向阳湖和同辈作家关系密切,和老作家的交往也一定难忘吧?”他点点头,说自己曾写过有关文章。一篇题为《笑比哭好》,发表在《喜剧世界》上,谈的是他在干校被打成反革命,严文井却暗地里给受拷打后又饥又饿的他送去桃酥和狗骨头的事;一篇是冯牧去世后,他为湖北的《今日名流》撰写悼念文章,里面讲到他和冯牧都是京戏迷,两人在干校劳动之余,偶尔也一唱一和,哼几句老戏,苦中作乐,不料被人告发,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在大会上被点名批评,他俩只好报以苦笑,从此封口。
阎纲回顾这些昔日在向阳湖的见闻,心情如何,可想而知,不必详述。我考虑到他是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便有意避实就虚,让他发挥“优势”,着重谈谈对“文革”的思考,点评点评咸宁开发干校文化的意义。对阎纲来说,这可谓“撞到枪口上”,他马上进入“角色”,认真地议论起来:“‘文革’中的向阳湖,尽管是令人痛心的一页,但毕竟又是一段历史。历史的就是智慧的,辩证地看,只要我们吸取教训,坏事可以转化为好事。好比一座建筑雄伟的大宫殿被火烧了,里面还会残留没有烧毁掉的金属,还可能剩下几根柱子所化成的木炭。如果说干校还有金属木炭,这就是质量很高的金属木炭,文化人的心灵受到震撼,无形中增添了精神力量!所以我要用‘向阳不堪,古泽沛然’八个字来概括自己的心情,期望着今日向阳湖放射出灿烂的光辉!”
阎纲题词一席话生动形象,另具只眼。我由此提起阎纲的一篇关于韦君宜《洗礼》的读后感,其中指出:“文化大革命不是写多了还是写少了的问题,而是怎样写活写深的问题。”可谓一语中的。阎纲脸上露出笑容,继而解释说,极“左”路线培养了不少滑稽人物,闹了不少笑话。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不妨都当作喜剧和闹剧看,历史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必然会发生那一幕,要紧的是我们回头总结时“贵在清醒”(不是“难得糊涂”),抚平创伤后,要焕发精神,继续朝着既定的目标迈进。
阎纲先生的分析鞭辟入里,令我信服。当我接着请教如何做好做足向阳湖这篇大文章时,他略加思索,诚恳地回答说:“采访干校‘五七’战士,抢救文化遗产,你们咸宁人做了大量工作,可喜可贺。你现在专写访问记,才走了第一步,将来写纪实文学的任务,恐怕要落在你头上。虽然向阳湖只是一段历史,却完全可以辐射开来。如写某位名人,可向他的过去、将来辐射。你手头已掌握不少资料,可通过焦距把众多文化人聚到向阳湖这个焦点上,然后辐射、凝聚,再辐射、再凝聚。我常常感到遗憾的是,文化人在干校的炼狱生活,至今史家没有一个说法,而你们咸宁把向阳湖当作‘文化金矿’挖掘,为后人了解、评价这段历史提供了备忘录,实在是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