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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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最忆干校的老作家们……”

——访《中国作家》副主编杨匡满京城文学期刊“四大名旦”之一《中国作家》在1998年新招迭出,着实“火”了一把。先是第3期隆重推出长篇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在体坛、文苑闹了场“有感地震”;接着,第6期又发表反映贫困大学生生活的力作《落泪是金》,使得全国许多高等学府一时洛阳纸贵。至于它的副主编杨匡满,年初也有一喜:诗集《今天没有空难》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真可谓事业兴旺,文运宏达。

远在鄂南的我,乐于文林听涛、艺海观潮,自然从内心对匡满先生表示祝贺。尽管这以前他接受我的采访后,一直无暇再和我联系,我却可以推测他是怎样的忙,如何的累。看来,相比而言,我还是稍闲一点,也该抽空把他的回忆公布于众了。

话说1969年9月,27岁的杨匡满下放向阳湖,是中国作家协会队伍中年纪最轻的一位。当时,文化部咸宁干校文化人最为集中,而五连作协的名人最多,知名度也最高。且看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冰心、张天翼、臧克家、张光年、严文井、陈白尘、侯金镜、郭小川、李季、冯牧,一个个在现当代文学史上闪烁着耀眼的光彩。“小字辈”杨匡满因祸得福,幸运地和这批一流的作家们在干校结下了忘年交。

杨匡满在思索他开始对我叙述道:“我在向阳湖干了3年多,调回北京过了两天才满30岁。干校留给我的是一种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感受,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从你已发表的采访文章中得知,不少文化人用轻松的口气讲过去的笑话,但这并不是说想回到那个年代去。普希金有两句诗:‘一切转眼就会消逝,事情一过去便成为欢愉。’从积极的方面讲,向阳湖也使得我走向了成熟。现在回想起来,最忆干校的老作家们,在那里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听了马上表示极大兴趣,恳请匡满先生详细谈谈。他欣然点头,重点列举了3位著名人物:

“先说光年。在咸宁,我和他同住一间房,一起呆的时间长达1年,可以说什么都靠互相关照。光年的习惯是好读书,坚持写日记,这点很少人比得上。他常常点着马灯学习马恩经典著作,如《路易·波拿巴政变记》、《1848-1851法兰西阶级斗争》、《反杜林论》等,并爱在书上圈圈点点。平时两人闲聊,光年也同我谈起他过去当中学教员和初恋的经历,以及在延安如何写《黄河大合唱》。我能感觉出来,他的心情很压抑,因为他是‘中央专案组’审查对象,过去传诵一时的名作却被《红旗》杂志点名批判。颠倒了是非,没有了公道,光年只是不说话而已。我知道他的左臂膀子有点毛病(1939年在晋西游击区坠马受伤),干活吃力,铲地不方便,总是尽量予以照顾。有次放假,我陪他爬丘陵、钻林子,一起拣灵芝,这种时候才得见他开怀大笑!

“再说冯牧。他住在我隔壁,串门十分方便,有次大家回京过年,我便和冯牧搬到一起住。他戴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身体又有病,肺气肿,有时甚至担心身体吃不消,对我说,恐怕再回不了北京。他对整他的人不计较,反说别人心肠不坏,只是幼稚。我不相信他是反革命,平日劳动,看他累得够呛,便干脆对他说:‘你就多坐一会儿,重活由我来干。’冬天连里忙大批判活动,我和冯牧被派工看守远离连队的草料场,两人躺在草堆上,用棉被裹住脚,天南地北,无话不说,包括个人的爱情生活。这种潜移默化的交流,十分难得,冯牧先行一步回京后,还给我寄过两三次书。如此友情很不一般;

“还有难忘的小川,诗人最大的特点是‘可爱、天真’,不明哲保身。小川在干校刚一‘解放’,便为受审查的老干部和我们这些被打成‘五一六’的年轻人打抱不平,反对搞逼、供、信。他特别能同群众打成一片,经常和肖德生、周明、吴泰昌、崔道怡等晚辈一起下军棋、打桥牌,互相开玩笑。有次,他让我去咸宁代发几封信,我看信封上写的是他的儿女小林、小惠的名字,便打趣说:‘你又给弟弟妹妹写信了!’他马上回敬一句:‘是写给你的弟弟妹妹的。’在向阳湖,大家还爱敲小川的‘竹杠’,他特别大方,有钱不留,你如果要他请客他立刻答应,并且许诺‘以后干校的朋友回北京,夏天请吃烤鸭,冬天涮羊肉!’小川有次回京探亲写信给我,说他感觉自己老了,有工作干就行。小川还找到国家体委,向王猛推荐我和周明,说我们一个可作笔杆子,一个可作活动家……”

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匡满先生说起文学前辈都很随便地直呼其名。我感到亲切,这和地方上好像非得称职务方显尊重的习惯大相径庭。他解释道:“中国作协多年的传统,无论男女老少,职务高低,都叫名字。”从交谈中,我还了解到,匡满先生刚分到中国作协时,是唯一在大学发表过作品的人。他到干校,属于“三门”干部,开始走“五七”道路,有一种新鲜感觉,既高兴又迷惘。后来几经摔打,冷静观察,遇上运动便比较敏感,毫不犹豫和老同志站在一起,也再不轻信什么人或盲目跟着谁起哄。“四人帮”倒台后,他和老同志一样欢欣鼓舞。不久,和哥哥杨匡汉合写了《战士与诗人郭小川》,这是“文革”后第一部作家评论专集,由冯牧写信向上海文艺出版社推荐,1978年出版。次年他又和郭宝臣合写反映“四五”运动的长篇纪实《命运》,在《当代》上发表,轰动一时,后来出了单行本,并译成日、法、匈文介绍到国外。

我知道《命运》是由严文井、韦君宜写的序,还获得过首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便请匡满先生介绍了自己的写作经验和体会,他毫无保留地畅谈一阵,然后鼓励我说:“我觉得干校题材应该涌现更多的优秀作品,你要力争写出几篇有影响的文章,将来开笔写向阳湖的报告文学,可以重点解剖几个连队,如老作家较多的五连和十四连(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者和杨匡满从匡满先生充满激情的话中不难看出,他强调的是分量,呼唤的是大作。我自然心领神会,可以预料,再过20年,当匡满先生也成了老作家的时候,如果我再上门拜访,他一定早已读过我写的报告文学,一定会仍和我谈起活在书中的文坛前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