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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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五七’干校是一幕悲喜剧”

——访原《诗刊》主编杨子敏岁月不饶人。30年前下放咸宁干校时,杨子敏先生正值不惑,年富力强,如今却已是“尘满面,鬓如霜”。杨先生看似青春已逝,但激情依旧,谈起向阳湖,仍然是如诗的语言,如歌的情怀。

作者与杨子敏那天晚上,杨先生和夫人黑淑琴正在家中照看孙子学习功课,享受天伦之乐。从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诗刊》主编岗位上退下来后,他终于有了清闲的日子。见我远道来访,老两口立即表示热情欢迎。黑女士原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编辑兼记者,得知我的来意后,由于长期形成的职业敏感,她禁不住首先发了一通议论:“向阳湖文化资源,为你们鄂南所独有,堪称无价之宝。干校有6000多文化人,是个大‘聚宝盆’,你们早就该充分利用这一优势,把向阳湖推出来。如果提前十年的话,说不定咸宁已经打响了!”这一番快人快语,使得我顿生一种“他乡遇故知”之感。更可喜的是,杨先生及时接过夫人的话,又补充道:“城外同志,你致力于宣传向阳湖文化,到了收获季节,它将赠给你一个硕果!”

我对老诗人的“预言”自然深信不疑,便主动介绍起自己研究“向阳湖文化”的由来和今后的打算,并请他谈谈昔日在咸宁的生活经历。杨先生兴趣有加,生动地回答说:“‘五七’干校,对我们这一代人都有一段心灵的历程。它上演的是一幕悲喜剧,可以说是有血有泪有哭有笑。你今天上门,正好触动了我记忆的按钮……”

杨先生讲述道,他于1969年9月下放向阳湖,直到1973年春才调回北京。中国作协在干校编为五连,开始住在钟家湾农户家里,后来自己盖房,全连才集中住进新的宿舍区。当年劳动的艰苦不必细说,关键是精神负担较为沉重。他下干校之前,就历经多次运动,屡遭批斗,到了咸宁,萦绕在心中的问题还是没办法找到答案:“我是反革命吗?我是阶级敌人吗?”由于他对党是无条件信任的,总认为如果存在问题,绝不会是党和毛主席不对,肯定是自己有错,但到底错在哪里,又不能说服自己,于是陷入极大的困惑之中。干校后期时间较多,他除了干活,便在煤油灯下认真通读当时流行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和《列宁选集》。学习了革命导师们的一些精辟论断,再联系形势,一会儿“批陈”,一会儿“批林”,他才恍然大悟:正是林彪、陈伯达一类政治骗子扰乱了我们的国家!

干校留给杨先生的不仅有深层次的思考,难免还有几分无奈。作为文学圈子的人,他们一有机会总没有忘记拿起手中的笔。有次五连集体创作大合唱《向阳湖之歌》参加校部会演,崔道怡、王朝垠、杨匡满等人作词,杨子敏负责谱曲。没想到因歌词中有一句“五七战士想念毛主席,站在干校望北京”,竟受到“不安心改造”的非议;连乐曲用了四分之三的拍子表现插秧时的欢快,也被视作“翘尾巴”。尤其让杨先生难忘的是,1970年他获准回京探亲,到家时正碰上两个儿子在门外玩耍,老大见了叫声“爸”,小的才7岁,却仿佛不认识他是谁。一起住了几天才有感情,临别时争着要送他,到了火车快开动之前,小儿子还不肯下车,号啕大哭起来,当爸的只好强忍住泪水,一直到车过了丰台,心情才稍稍恢复平静。

杨子敏题词我听了这充满人情味儿的往事,不禁插话说:“杨先生,你刚才概括干校‘四有’,可谓精辟之论!”他淡淡一笑,接着评述道:“干校下放参加劳动,本来是很神圣的,但带有惩罚性质就成了痛苦的事。尽管如此,我们在向阳湖干活,绝大多数人在当时是主动、积极的,不完全是勉强,而且从中也体会到劳动的愉快、创造的欢乐。想想看,通过自己的劳动,把一大片荒湖变成了丰收的稻田,这种自食其力的体验,也不是可以简单解释的。因此,克家同志后来写了《忆向阳》,有的人不以为然,认为美化了干校,是历史的颠倒,我不这么看,我一直觉得他的这些诗写得好,写得美,极富生活情趣。经历了那样的艰难困苦,仍有那样的心境,写出那样高境界的诗,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并没有看重个人的得失,在他的诗中找不到丝毫埋怨的痕迹,这才叫精神上的超越。”

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臧老的《忆向阳》,干校人历来褒贬不一。杨先生坦率地道出了自己的独特感受,无疑是发自内心的。他见我对此显得颇感兴趣,又继续侃侃而谈:“毛主席讲‘一分之二’,确实是真理。我们看待任何事物,如果简单地肯定或简单地否定,都是片面的。比如说,不少文化人初到农村,既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又不懂农活。但说起来都是搞文学的,号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要表达农民的喜怒哀乐,却连农民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都不了解,和农民的感情怎么交流、沟通?这无论如何不是优点而是缺陷。作了文人,并不等于就成了贵族,如果说农民一年到头干活受累是应该的,文人干了三五年就是罪孽,我不同意这种认识。知识分子为什么不能参加体力劳动,真的就高人一等?否!恰恰相反,文艺工作者深入生活是非常必要的。总之,经过了干校的几年磨炼,我认为向阳湖很富饶,生长稻米,生长思想,也生长诗……”

访谈至此,我已不自觉地被杨先生精彩的话语深深打动。他畅所欲言,思维之活跃,见解之深刻,内涵之丰富,实在令我心悦诚服:真正的诗人,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