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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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历史不再开玩笑了!”

——访老漫画家顾朴老漫画家顾朴先生是个聋哑人。当我从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熟人口里得知,连他也曾下放向阳湖干校劳动时,感到十分惊讶,马上决定前去采访。有的读者可能会纳闷:“他不能说话,你如何同他‘聊天’呢?”对我来讲,这的确是个难题。可是我想,也许一个聋哑人比一般常人的眼光更敏锐,观察人更仔细,记忆事更牢靠,找他用“笔谈”的方式叙叙旧,说不定会有一种全新的感受。

顾朴默默无语顾老家住北京东堂子胡同59号人美社的宿舍院里。我进屋后,递上名片先“自报家门”,个子高挑、显得清瘦的主人见我来自咸宁,比划着手势表示热忱欢迎。稍稍坐定,我拿出一沓载有“向阳湖文化人采风”的《咸宁日报》和有关照片,请他过目。看得出来,老人很感兴趣,浏览了大约20多分钟,他已经“心中有数”,不再沉默,随即在一张小方桌上开始同我“纸上谈兵”。

我认真写道:“顾老,谢谢您接受我采访。我想请您写写您的干校生活经历,最难忘的人和事,以及对咸宁开发干校文化的看法。”他接过笔没作正面回答,反倒发问:“我非名人,为何访我?”

我本想告诉他:“您是聋哑人,有特殊的代表性。如同《英语世界》主编陈羽纶先生,因是单腿下干校,才让人拜见时更增添一份沉重感。”可又考虑到自己对顾老的秉性不甚了解,唯恐无意中对他有所伤害,便没有“如实招来”。这时,我灵机一动,正好以此为由,请他找出来一份个人简历。我这才知道,顾老生于1923年,6岁时因患脑膜炎落下残疾,后毕业于上海聋哑学校。值得一提的是,他早在50年代,就参加了当时全国唯一的《漫画》杂志的编辑工作,从此不断有漫画作品发表。现任人美社《儿童漫画》副主编、北京市残疾人书画会副会长,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经过几分钟的“冷场”后,我为了争取主动,便写明自己今日上门并非拜访名人,仅仅是看望普通的老“五七”战士。顾老见我的态度是真诚的,放下“思想包袱”,缓缓打开了记忆的闸门:“1970年5月,人美社及其印刷厂、荣宝斋和出版局版本图书馆的人开赴向阳湖,编为二十五连,隶属第二大队,住在湖塘桥地带,邻村有文物连、古建筑连、勇进评剧团和红旗越剧团连、新华书店总店连等。我们连有不少人是原行政领导、老编辑、老画家,还有一些刚从美院分配来的毕业生。连里带来的家属不少,老人孩子都有,张汝济甚至把80岁的老母亲连同孩子都带来了。吴锦男一家把全部家具都带来。费声福带来三个孩子,最小的只有6岁,因老费是生产队长,连里给他一个单间,便于照看……”

这时,室内静悄悄的。思路清晰的顾老将满腹的话儿倾注于笔端,大有一发不可收之势。我担心时间有限,委婉地提示:“请您重点写写自己”。他见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快心领神会,掉转笔头:“初到咸宁没有房子,暂时住当地群众家。于是,连里先造房子,我参加建筑工程队,打坯、烧砖、切砖、运水泥、抹墙、刷墙、木工等活,我都争着做。从此学会了简易建房方法(后来回京,凭一人之力在自己平房前面加盖了厨房)。大家住进新房后,就下地围湖造田、松土、育秧、插秧、除草、施肥、收割、运输,这些都是壮工活,我全干过。”

顾老写字的速度适中,我读起来比较轻松。此时,我出于掌握材料的需要,很想知道有关他家庭当年的情况,便不揣冒昧提了出来。老人倒是没觉得不礼貌,马上笔告我,在干校时,所有家属都住连部附近农民家里。他妻子不是人美社的职工,身体不大好,是作为家属一起下放的。而从连部到劳动地点有十几里路,他经常要从农户家赶到连部吃早饭,然后随队出发上工,傍晚返回连部,再从食堂拿点饭带给妻子,这样起早贪黑来回要走不少路。后来因为照顾不过来,才让她回京养病。不久,妻子病重,北京的老邻居来电报要他回去看护,他匆匆赶去照看了半个月,又返回向阳湖。

我读到这里,颇受感动,接着写上一行:“您在干校吃了不少苦,咸宁人民忘不了!”他看了又实实在在地写道:“没什么,我吃苦惯了!”然后,他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续写下表扬的话:“你采访了那么多人,也很吃苦,没有感情和决心,就办不了事。”

我谢谢他的鼓励,又写下问话:“您有哪些值得回味的雅事?”这么一提醒,他的“话”更多了,笔不停挥:“我从民房搬到连队新房,和卢光照、张立辰住在一起。劳动之余,我收集废竹料,雕刻成竹筒工艺品。我学过篆刻,在竹筒表面或刻上诗句,或刻上图画,制成精美的竹雕。不少人找我刻,他们提供竹筒,我刻好后涂上硝酸水,等干燥了再用工具擦亮,分别送人,晚上总是忙个不停。曹辛之是竹刻制作的专家,他还加工上色,制作成古色古香的笔筒,真是好看。后来林彪倒台,画家们大画特画起来,还办画展,可热闹了。我放下雕刻,也画起画来。军宣队还向大家索画留念。”

此时无声胜有声。顾老又找出自己保存多年的秦岭云、林锴、张广、徐希等人的旧作,让我观赏。我一饱眼福,同时注意到他家书房墙上挂着一幅徐邦达老先生的书法,上书:“岁晚坐书城,小楼适性情。眼明犹可用,喜此慰余生。一九九六年三月一日顾朴仁弟之属。”见我凝神注目,顾老便颇为得意地写道:“徐邦达先生是我年轻时拜师学画的老师,著名文物鉴赏家,现在快90岁了!”

二十五连的画家们在干校我很快抄下这幅字的内容后,老人简要介绍起干校后期的情况:“邵宇、侯恺、武耀强是首批被解放的干部,组成临时党支部,开始整党。我是第二批通过的,恢复了组织生活,还参加整党小组工作,协助整理材料。几个月时间整党结束,不久邵宇调回北京,由侯恺主持连队。”

不知不觉地,时间过了两个小时。我见顾老有点疲倦,便请他休息片刻,再作小结。他边喝茶边思考,不一会儿,接着写道:“历史开了个玩笑,把这么多文化精英赶到干校,可以说史无前例。但我又认为,干校有它的两面性,除了错误路线主导外,劳动本身并不坏。现在20多年过去了,向阳湖的岁月常常在梦中重现。我从咸宁回京后,一直没有再去,但念念不忘。我今天见到干校的老照片,触景生情,认为开发向阳湖,反思历史,极有价值。咸宁已成为历史上文化界藏龙卧虎之地,今天的向阳湖将供后人瞻仰,这种变化叫人高兴,说明历史不再开玩笑了!”

顾老的这番“陈词”不同寻常,让我了解了一个在无声的世界里度过了70年的老人眼中的向阳湖。而他今天的回忆,更是内心深处的倾诉,我舍不得多加删节,尽量原汁原味地奉献给读者,以表示我对老漫画家由衷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