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12940500000057

第57章 “人生贵在‘不白活’”

——访著名翻译家王以铸和王以铸先生会晤之前,我便听说他是一位地道的隐逸之士。细心的同事会发现,自1985年以来,人民出版社五年一度的社庆共有三次,而每次集体合影中都找不到王以铸的身影。他并非因病因事缺席,理由仅仅是不爱“赶热闹”!单凭这一点,就多少增添了我采访这位“怪人”的好奇心。

大学问家王以铸不见不知道,见面吓一跳。经过两个小时的交谈,年逾古稀的王先生果然给我留下了“卓尔不群”的深刻印象:一是他的藏书汗牛充栋,大约有五六十架,多是文史哲及外文书籍。据说前不久他乔迁新居因没地方放,还送了十几架书给亲朋好友。二是其译著洋洋大观。身为人民出版社编审、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理事,他已翻译出版了《希罗多德:历史》、《塔西佗:历史》、《古代东方史》、《古代罗马史》、《歌德席勒叙事谣曲选》、《古代希腊文学史》和《徒然草》等几十种外国文史名著;三是他爱好京剧,师宗余派,能唱二十余出戏。他轻易不登台,偶尔在真人面前露相,便会博得满堂喝彩。京剧名家李少春赞叹,他的演唱水平足可以“吃戏饭”。四是在中国很少有人能和钱钟书对话,他却算一个。在钱先生生前,两人只要见面,就会海阔天空地谈诗论文。前些年,北大有人编了本《中国比喻大辞典》,请钱钟书题写书名,由王以铸撰写跋语,印行了13万册……

然而,最让我感兴趣的是,王先生在“文革”中期下放“五七”干校时,曾写过一组《咸宁杂诗》,共16首。这组旧体诗开始流传的是王先生友人刘元彦的手抄本,后收入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倾盖集》(九位诗人的旧体诗合集)一书。因我近年来一直在业余研究向阳湖文化,自然将《咸宁杂诗》视为收藏之珍品。王先生见我如此钟爱他的旧作,竟热情地找出仅存的一本《倾盖集》,然后题签相赠。我连声道谢,他只是淡淡一笑,解释说:“要不是下放,我们怎么会跑到咸宁!去之前从没听说过向阳湖,更没想到一住就是好几年。我在特定的环境中,心情压抑,便写了这些诗作为精神寄托。从干校回京几年后,有次我骑车摔伤胳膊,休息了3个月,才有空闲将在咸宁写的杂诗整理出来。开始没准备发表,只是在朋友中传看,后来叶圣(陶)老和启功先生读了,很感兴趣,都在卷后题了诗。这是出乎我意料的。”

我粗翻了一下王先生的赠书,当看到其中《记赴花纹途中》时,不禁凝神默诵一遍:“久慕丘壑美,驱车入花纹。轻风袅细雨,到处拂烟云。尘喧都不起,高枝鸟语新。远山递隐现,田亩绿如茵。随路任起伏,杂花纷迎人。巨岩忽夹道,竟与泉水亲。峥嵘兼苍翠,举袂触荆榛。地籁时一动,竹叶散清芬。我本京都子,无由问仙津。半世牵名利,今始识本真。”——好一首恬静的鄂南田园诗,它不仅让我回忆起郭小川在咸宁写下的《花纹歌》,更使我联想起东晋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于是,我对王先生说:“文化界不少人只听说您精通多国文字,而您的古诗作得这么好,恐知之者甚少。从这首诗描绘的意境可以推测,您大概还是位陶渊明的信徒吧?”王先生点点头,又向我讲述起干校旧事:他喜欢研究语言,每到一地总会热心搞方言调查。咸宁的方言很特殊,保留有很多古音,以致许多异乡人听不懂咸宁话。刚到咸宁时,县里开了个公判大会,通知干校人也参加旁听,结果会上当地人说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因此,他有意识地收集了一些方言语汇,以便日后作系统研究。

张慈中笔下的凤凰山我告诉王先生,咸宁当地有人对方言情有独钟,如师专陈有恒先生便写有《鄂南方言志略》等专著。王先生听罢,十分高兴,拜托我日后帮忙找找这类书,寄给他一睹为快。我满口应允,接着有意打听起他是如何治学的,对人生有何高见?老人似乎没有想到我会为他作些宣传,很爽快地滔滔不绝谈起来:“我这人不喜热闹,前几天电视台文化节目的记者要采访我,我谢绝了人家的一番好意。我说我只爱做点具体事,不愿张扬。我现在的主要精力是搞希腊文翻译,每天争分夺秒,没有时间应付各种杂事。我从不追求虚名,真正有朋友了解我就够了。我认为,做任何事都要扎实,不能浮在表面。做学问只要坚持不懈,必有所成。孟子说‘有所不为’,这话非常有分量。人各有各的活法,但只有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做一些有益于公众的事,才能活出人的味道。现在社会上有的人干缺德事,如诽谤人,打小报告,给别人造成伤害、痛苦,这谈不上有人味儿。再如,许多年轻时髦的女子傍大款,不劳而获,住豪华宾馆,坐高级轿车,出卖了灵魂,成了别人的玩物,自己反而得意,其实是行尸走肉而已,有什么意思?社会分工形形色色,人的力量大小不一,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就看你做的事是否对社会、对他人、对文化发挥了好的作用。总之,人生贵在‘不白活一回’!”

王先生的肺腑之言,无意中道出了一首流行歌曲的题目,我自会铭刻于心。他最后补充说,改革开放以来,几乎所有的国外“名人录”机构都给他来过信,有的还亲自上门,请他提供材料上“光荣榜”,收入辞典,都遭到拒绝。因为他始终坚信,名人不是看个人简历登在什么地方,而是根据他所做的业绩得到大家认可方成其为名人的。一个人的“名”必须符合他的“实”。何况大多数“名人录”目的是为了赚钱,用来之不易的工薪去买这种虚名,才不值呢!

老人不愿显山露水,和钱钟书先生拒上央视“东方之子”的故事何其相似。虽然在当今时代并不一定值得提倡,却不失为一种美谈。也许我孤陋寡闻,到目前为止,在全国林林总总的文化类报刊中,尚未发现王先生接受过任何人的专访。我也就不揣冒昧,如实记录下他的一段经历和言谈,热忱地向读者介绍这位真正的大学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