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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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清正与潭清同”(2)

客厅不大,当中心摆着几盆青翠葱绿的花木,给满屋带来生机,让人渐生清凉、舒适之感。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师友们相赠的手迹,装裱精致。我细细数来,不下20幅,大都是现代文学史上如雷贯耳的名字:郭沫若、闻一多、茅盾、老舍、冰心、光未然……置身其中,宛如参观一个小型名家书法精品展览,我顿觉文气扑鼻,心旷神怡。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墙上刘海粟老人“年方九十”时相赠的一个斗大的“寿”字,苍劲挺拔,功夫老到,使我对即将见面的主人又增添了几分敬仰。

我陶醉于这些名家翰墨,正记起郑板桥一幅名联的上半句“室雅何须大”,只听里屋寝室的门“吱呀”一声,年迈的臧老缓缓走了出来。这位已出书50余本,堪称著作等身的大家衣着古朴,面目清瘦,点点老人斑清晰可见,有如一位飘逸的隐者。他操着山东口音,见面第一句话便是:“我对咸宁,对向阳湖是很有感情的。”又补充道:“你们那里有桂花,有灵芝……”

我接上说:“咸宁地区不仅是桂花之乡,还是茶叶之乡、楠竹之乡哩!”他连忙张罗夫人郑曼倒茶,并摆上水果。我简要表明来意,说我们地区的干部群众对“文革”中期下放到向阳湖劳动锻炼的文化人十分尊重,想宣传一下,以便今后加强联系,也希望这批京城名流关注咸宁,这对促进鄂南经济发展和文化兴旺,将会大有裨益。

臧克家回忆往事老诗人仔细听着,赞同地点点头。我提高嗓门道:“臧老,我中学时读过您的诗集《烙印》,脑海里早就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尤其是您那首《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至今仍能背诵。”

一谈到自己的诗,臧老的情绪更加高昂起来,不无得意地说:“不但是你这一辈,你的父辈,你的祖辈,都可能读过我的诗,因为好多语文教科书上都选了!”

我读过臧老的一篇文章,知道他和毛主席当年诗交甚笃。臧老曾谈到,毛主席在他心中是可亲可敬的诗友,主席要去他的诗集,他也成为主席诗稿的先睹者;主席不耻下问,他也放胆替主席修改字句。面对这位昔日勤政殿的“座上宾”,我顺便问道:“1957年您主编《诗刊》时,毛主席谈诗的那封信是直接写给您的吗?”他摇摇头:“是写给《诗刊》社的”;我又问,信的前面不是写的“克家同志”吗?他认真起来:“后面还有‘和诸位同志’。”短短几句话,充分体现了当代“诗圣”的高风亮节。我心中默想,臧老的人品和诗品同样令人称羡啊!

这时的庭院静悄悄,机会难得,我和老人并坐在沙发上,娓娓而谈:“您从咸宁干校返京不久,就写下了《向阳湖,我深深地怀念你》、《离别干校》等诗篇,其中‘身离心不离,生死不相忘’的诗句,感人至深。咸宁人民对您也非常想念,您后来出了本《忆向阳》的诗集,新版《咸宁市志》还选载了其中的三首诗,作为永恒的纪念。”

臧老听罢,很自然地接过话题,回忆起往事来:“这本书出版后,对‘五七’干校这段历史有不同看法。一种认为是林彪、‘四人帮’迫害知识分子,作法当然不可取;一种说法是知识分子下农村锻炼,也有积极的一方面。当时我已是年过花甲之人了,那3年的岁月对我来说,感受大不一样呀!我现在每每念及那段日子,心情总是难以平静。”

我告诉老人,我曾多方搜集《忆向阳》这本书,求之不得,只好买了本《臧克家旧体诗稿》,聊作“副食”,自行“加餐”。臧老接过我递上的书,眼睛一亮。他写这些旧体诗,追求的是思想新、感情新、语言新,不少写的就是干校生活。老人兴奋地说:“这里面有些诗句,大小报纸还经常作为文章的标题引用。”他容光焕发,情不自禁地吟哦起来:“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老黄牛》),“愿作老黄牛,拉车到尽头”(《八五自寿诗》)。

我接上一句:“还有‘年景虽云暮,霞光犹灿然”(《为葛一虹同志书条幅题句》)。臧老谦虚地说,“这还不是最好的。”我乘势问道:“您写了一辈子诗,最珍爱的篇章,最得意的句子有哪些?”

臧克家题词老诗人童心可掬,兴趣不减,索性进书房拿出自己的一本旧体诗集,一页一页慢慢翻开,和我一道赏析起来:“你看这篇《晚收工》——秧田草岸竹屏风,叠翠遥笼晚照红。相约明朝齐早起,人同落日共收工。”他一边抑扬顿挫地朗诵,一边沉湎其中:“这首诗非常好,生动真实地描绘了干校生活,胡绳同志也很欣赏。”

我趁机抒一点己见:“您20年前寄胡老的那首诗,改写唐人的《寻隐者不遇》也十分精彩。推陈出新,明白如话而韵味无穷。”

臧老见我热心谈诗,便把他作满批点的书交给我:“你可以自己看,上面打两圈记号的,都是我喜欢的。”我粗略一翻,有:“傅粉冬瓜似石磙,菜花引蝶入厨房”(《菜班》),“案头还信债,池畔洗衣裳”(《假日》),“诗情不似潮有信,夜半灯花几度红”(《灯花》),“近火潮衣蒸白雾,沾身热汗化冰凉”(《大风雪,收工暮归》),等等。我随着臧老指点,逐字逐句品玩,可谓饱享了一顿“诗的醴泉”。然后,他又低吟了一遍《微雨插秧》和《早出工》,无一不是“干校诗”,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向阳湖的由衷赞美。

郑曼同志解释说:“对《忆向阳》这本书如何评价?客观上诗本身是不错的。当时我们的觉悟程度没那么高,并没有觉得干校是极‘左’。只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抱着接受再教育、改造世界观的态度下去,有的人还决心当一辈子农民,把家里的东西都卖掉了。而臧老一向认为:‘我是乡下人,生性爱乡村’,到了农村就如鱼得水。在咸宁的3年,他受益极大,有很多观感,所以这些诗并不是作出来的,确实是从心底流出来的。”

臧老的夫人原是人民出版社编辑,早已离休。从她口里,我又了解了当时的一些背景材料,方知难怪他们一家对咸宁一往情深。臧老是1969年底林彪下“一号通令”以后下放的。当时诗人所属的中国作家协会被编为五连,在向阳湖造田;夫人所在的单位是十三连,在汀泗一带挑沙、烧石灰窑;小女儿在县城“共产主义学校”读初中。一家人分三处居住,只有过节才聚到一起。他们在农村,盖房,种地,种菜,喂猪,样样都干。臧老以前身体不好,长年生病,到干校经过一段时间的体力劳动,大有好转,饭量增加了,失眠症没有了。他过去在作协工作时,来往的只是几个人,和同志们联系不多,到干校后,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关系非常融洽,1972年10月臧老先行一步返京后,“五七”战友们还成批成批前来看他……

臧克家手迹我听得入了迷,感叹道:“臧老现在高寿,可能也得益于当初‘贴近田园’啊!你们这段经历太珍贵了,不应被人遗忘,巴金先生之所以写《随想录》,也是为了提醒人们永远记住那些年间的许多大小事情。因此,向阳湖蕴藏着丰富的文化资源,很值得挖掘呀!”

接着,老人应我的请求,在自己的一本诗集上签名盖印,然后又裁下一方小小宣纸,饱含激情,和墨题写了“忆向阳”几个字给我留念。九十高龄的长者,为满足我这个素昧平生的青年人的心愿,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凝聚了对江南向阳湖深切的缅怀之情。

正在兴头上,《文艺报》主编郑伯农前来看望臧老,我只好“退居二线”,来到院子和他的子女攀谈起来。苏伊告诉我,前些年济南举办了一次“臧克家学术讨论会”,去年北京又举行了“臧克家文学创作研讨会”,她和二哥正着手合编父亲文学创作的评论集,这是一本评论界60年来关于臧老研究的荟萃。由于赶时间,兄妹俩紧张地整理资料,无暇和我多谈。我笑道:“你们真像打仗,我也不敢懈怠,得赶紧写出今日的专访,及时把喜悦和读者一起分享。”

作者和臧克家离开臧老的家,回眸一望,我感慨万千。经过岁月风雨的冲刷,这座房子显得过于陈旧了,而它的主人却由于自己深入人心的诗作,无疑总是被广大读者常常挂念着的人。眼下正值春风拂面的季节,让我轻声地告诉老诗翁,祝您福体安康,天天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