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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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清正与潭清同”(1)

——访“左联”元老楼适夷自夏衍公逝世以后,“左联”成员中健在的仅楼适夷先生一人了。楼老已九旬高龄,年迈体弱,1995年6月又因病住进北京协和医院。客观地说,拜望和采写他老人家,多少带有一点“抢救”性质。

作者和楼适夷11月11日这天,我走进楼老病室的时候,老人正静静躺在床上,戴着一副深度眼镜,阅读着报纸。但见一抹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洒了满屋。见有客拜访,他默不作声,只是以眼神代言。我赶紧抓拍了几张照片,留下了珍贵的镜头。随着这瞬间的“定格”,我们不妨将他70年的革命和文学生涯作一番简要回顾。

楼老是浙江余姚人,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专门从事党的地下工作。不久,他参加了文学团体“太阳社”,在《语丝》、《萌芽》、《拓荒者》等刊物上发表过大量作品。1929年回国后,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任宣传委员。鲁迅先生名篇《为了忘却的纪念》里提及写《白莽印象记》的林莽,便是楼适夷。著名的“左联”五烈士牺牲的消息,最早就是通过他那时编辑的《文艺新闻》公布于众的。1933年,他因担任反帝大同盟党团书记,被国民党特务关进牢房。在狱中,他一方面同敌人作不懈斗争,拒绝写退出共产党的声明;一方面仍笔耕不辍,翻译了高尔基的长篇小说《人间》等六部外国文学作品。1937年出狱,次年当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宣传部长,在老舍主持下编辑机关刊物《抗战文艺》;广州沦陷后,赴香港协助茅盾编辑《文艺阵地》,曾代理主编。抗战胜利后,任武汉《新华日报》副刊主编,1947年又在香港创办《小说》月刊;1949年6月,到北京参加第一次文代会,当选为作协理事。建国初期,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后来的文艺活动大都从事编辑和组织工作。同时,仍出版少量译著,“文革”前有译作《蟹工船》、《天平之甍》,“文革”后有《适夷诗存》、《话雨录》等问世。因此,他被誉为“革命文艺的先驱,文化史上的功臣”,是受之无愧的。

现在,这位文坛老前辈遵照医嘱,需要静心休息,不宜打扰。于是,我便对他的夫人黄炜说:“楼老‘文革’时下放在原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他待了4年之久,我想了解一下详情。”她听了点点头,介绍道,前不久楼老收到从鄂南寄来的一组宣传干校文化人的文章,马上引起许多感慨,便关切地问她,咸宁地区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的指导思想是什么?计划如何进行?这样说着说着,20多年前在干校“忘不掉的一幕一幕”,渐渐地在他的眼前展开、延伸——1969年9月,当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的楼适夷,作为受专案组审查的“专政对象”,戴着莫须有的帽子,下放到向阳湖,被分配在干校四大队十四连。已经六十有四的他,不得不接受“再教育”,参加围湖造田,挑河泥,挖土方,并且打土坯,自己盖房自己住。但最难适应的,还是下水田学插秧。他小老头一个,得拄着拐棍走20多里,从住地赶到田间。有时抢种,天没亮就开始赶路,咸宁的黄泥地又不好走,不时摔几个跟头,如果走慢了,还会受到监管的“革命群众代表”责骂。插秧时,水深过膝盖以上,连当地群众都看不过眼,同情地问:“我们一辈子种田,到60多岁也不下水田了,怎么还让你们写书的老人干这种活呢?”尽管他身上被贴有“黑标签”,但农民不是听讲大道理,而是用行动来观察人,这也给苦不堪言的他带来了一点温暖,只好强打精神,笑着答:“你们干了一辈子,到了年纪也该歇歇了,我们可是一辈子没下过地,白吃大米,虽然老了,也该补补课嘛!”

除了干活,还要挨批。他30年代坐过国民党的牢,鲁迅先生曾参与过营救他出狱的工作,历史早有结论。可是在向阳湖,极“左派”硬说他是叛徒,怎么“如实交代”也不相信,推理是:“蒋介石‘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你怎么还能活着出来,像你说得那么好,怎么能不杀你?”他“领教”着这种强盗逻辑,还有什么话可以反驳的呢?

一年后的冬天,年已半百的黄炜(当时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工作)从河南息县干校来到咸宁探亲。在向阳湖刚下车,便看见两个白发老头拄着拐棍,摇摇晃晃地抬着一个粪桶,裤腿上沾满粪水和黄泥,凄凄惨惨的。黄炜心想:“楼适夷不知什么样子?”不由得掉下泪来。到了连里,可怜丈夫见了妻子的面,不仅没有惊喜,反倒显得十分着急,竟连声问道:“你怎么还来?”因为她属“反革命家属”,自然得不到礼遇,连住的地方都不安排。吃过晚饭,眼看天黑了,黄炜自己找人理论,几经周折,才勉强带她去一间漏雨的仓库,抱了些湿稻草,铺上塑料布,凑合住了下来。次日作协的熟人偷偷来看她,见状大为惊讶:“就让你住这里呀!”由于心有余悸,1971年她带着4个孩子第二次前来探亲时,再没敢在向阳湖住,而是把丈夫接到咸宁县招待所。一家人互诉相思,然后又依依惜别。

亲情诚可贵,友情价更高。干校的“五七”战士每年可以准假回京,与家人团聚。他和孟超因为是“牛鬼蛇神”,只能偷偷地会见“杜康”,彼此借酒浇愁。在向阳湖,他还曾与冯雪峰一起劳动,每次看见过去的老战友忍辱负重,默默地挑粪种菜,扛水泥电线杆,他总是劝道:“雪峰啊雪峰,没人派你干,你就多活几年,看看也好嘛!”

楼适夷1973年摄于庐山身在向阳湖,他不仅思考更多,而且诗心不泯。这是一个寒冷的腊月,朔风吹来陈毅元帅逝世的消息,他悲痛不已,想起1959年1月29日陈毅同志写给他谈诗的一封信,想到已经收集整理、尚未来得及出版的陈老总诗集,他禁不住深深叹息。他常常挂念的是别人,很少考虑困窘中的自己,虽然林彪、“四人帮”一伙准备把“五七干校”办成“无期干校”,他对前途却一直充满信心,断定悲剧总有谢幕的一天。1973年5月,他与干校的10位同志集体去江西游览,作了《庐山纪游十绝句》,其中《黄龙潭》有云:“乌龙迂徐登黄龙,飞瀑浩荡泻碧空,洗净胸中块垒气,心清正与潭清同。”

楼适夷手迹“心清正与潭清同”,如此豪放的诗句,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当时的心境。尽管干校解散时他还未得到“解放”,回京后又忍受了整整五年的“靠边”和“挂起”,到了1978年,胡耀邦同志当中央组织部长时,他的问题终于得到平反,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顾问。时至今日,楼老足以自慰矣。他不久前出版了一本《适夷散文选》,还计划再出4本书,力争早日付梓。我最近读了他发表在《新文学史料》上的回忆录《我谈我自己》,结尾有一段话令人瞩目:“在‘五七’干校的那段情况我写得很少,一般地简单谈谈,与别人的遭遇大致相同,假如要一个题目一个题目地写,内容就很多了……”哦,祝愿他战胜病魔,为中国新文学宝库提供更多的史料,让咸宁向阳湖文苑锦上添花!

“我对向阳湖是很有感情的”

——老诗翁臧克家访问记在首都北京的赵堂子胡同,有一家老式四合院,里面住着我国当今年纪最长、名气最大的诗翁臧克家。由于健康原因,这位九旬老人遵照医嘱,已很长时间谢绝来客造访了。而今天,听说是当年文化部干校向阳湖所在地湖北咸宁有客求见,他的家人一下子打开了方便之门!臧老的小女儿苏伊和她的二哥乐安正在院子左边的一张方桌上编纂一部书稿,热情招呼我先进客厅小坐。我正好一边打量房间陈设布置,一边等候午睡的臧老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