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12940500000006

第6章 “深深地怀念咸宁和向阳湖”

——访萧乾、文洁若夫妇上篇

正当京城集会表彰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的日子,我来到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萧乾先生的家,幸会了85岁高龄的萧老及夫人、著名翻译家文洁若。老伉俪最近社会活动较为频繁,4月在上海参加了“旷古天书”《尤利西斯》全译本的签名售书活动,并出席了该书的研讨会;萧老还在北京文采阁接受亚华文艺基金会颁发的敬慰牌,及韩素音女士发起的“彩虹翻译奖”荣誉奖。在我的心目中,二人是应被授予当代文坛“特等劳模”称号的。

作者和萧乾、文洁若饱经风霜的萧老,是位慈祥可敬的长者。他圆眼、圆鼻、圆脸,显得一团和气,一下子化解了我事先担心被“逐”的顾虑。因为门上两张长形字条深映在我的脑海,分别是“本人工作及健康情况均不宜聊大天”,“年迈多病,仍赶任务,题词作序,一概谢绝”。在这位名噪华夏的“大腕”级文化人面前,我只有一个念头:时间一分一秒都是那么宝贵。于是单刀直入,马上触及主题:“萧老,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当年在湖北咸宁向阳湖干校的生活,并请您谈谈自己的深切感受……”

我很幸运,由于他对那段岁月怀有特殊的情感,很快地,雅致的小客厅里出现了令人惊喜的一幕:作为二战期间活跃在西欧战场上唯一的中国随军记者,萧老此时转换了角色,愉快地接受起我这来自鄂南山区“土记者”的采访。

老人背靠一张长沙发,熟练地招呼我打开录音机,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讲述道:“我是1969年9月随文化部系统下放到向阳湖的,被分配在十四连。当时我们属人民文学出版社,十六连属商务印书馆,还有五连,属中国作协。总之,文化部下属的十几个单位都被‘一锅端’,下到了咸宁。我们一家就有四个,我和文洁若,及一儿一女……”

我边录音边做笔记,同时眼睛也难得空闲,对不到15平方米的客厅略作“扫描”。只见迎门正面墙上,挂着一幅20寸左右的彩照,下署“我们热爱的作家萧乾与冰心”,分外耀眼,提醒我已置身一流文房;地上摆着几盆草木,红绿相间,让人顿生一种“满庭芳”之感。

往事如烟。萧老继续细说道:“回北京以后,我们对咸宁一直很想念。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人好,具有中国农民朴实、勤劳的传统美德。对我们这些不会种田的所谓‘臭知识分子’,老乡们都非常热情,并没有歧视、欺生。我们住在那里,下地劳动,门窗一般都是敞开着的,却几乎没有发生盗窃之类的事。而且向阳湖一带也没有血吸虫病,相比之下,中办系统下放到江西的人倒霉,吃了更多的苦……”

我早就拜读过萧老的译作《好兵帅克》、《汤姆·琼斯》和《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知道这位饱览洋山洋水,熟谙洋人洋文的翻译家,同时又是一位胸怀宽阔、乐观幽默的作家。虽然在向阳湖生活了三年又半载,因“双抢”劳累过度发过冠心病,因饮水不卫生沾上了结石,他都避而不谈,一笑了之,关注的却是当地群众的疾苦。萧老谈到,初到干校时,那里是一片大湖,有鱼有虾,还产莲藕,是农民搞副业的好地方,而学员们在极“左”路线的干预下,围湖造田,把群众仅有的“财路”给断了。他感慨地说:“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抱歉。当时农民生活很困难,一年到头辛苦耕作,秋收后工分算下来,除开口粮,到手不了几个现钱。而我们把湖都填了,在一般情况下,是会碰到反抗的,可你们咸宁的老百姓十分老实,并没有这么做……”

谈到这里,萧老朝里屋书房喊了一声:“文洁若,咸宁来客了。”紧接着,一派学者风度的文先生快步走了出来。她虽然年近古稀,看上去却十分精神,一见面便兴奋地对我说:“难怪我在里面听见向阳、向阳的,这么耳熟,真有意思。”又关切地问:“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我介绍说,向阳湖现在改成了奶牛良种场,由于大批文化人曾在那里劳动过、生活过,群众时常提起,尤其是不少有心人还热衷收集关于干校生活的作品。如诗人张光年先生1988年写过《重访向阳湖》的文章,在《长江文艺》上发表后,许多人都找来读了。文先生听罢,热情地说:“萧乾,那我们送城外同志几本书吧!我们有的集子专章写了干校生活。”不一会,她就进里屋把书找出来了。萧老见状,谦虚地对我说:“我们算不了什么。那阵子很多大作家、大画家、大演员、大音乐家都去了向阳湖,各路人才都有,许多人比我有成就,你可以再找一下这些人。”我如实禀告,这一计划正在进行之中。我有个想法,由于这段历史弥足珍贵,很有必要把这些文化人写咸宁和向阳湖的文章收集起来,编一部册子,以昭示后人。

说着,我翻了翻二老赠送的几本大作,书中有幅黑白照片立刻引起我的注意。那是1971年元月,老大到向阳湖探亲,恰逢老二萧荔16岁生日,他们全家赶到离咸宁10公里的小镇温泉合的影。夫妇俩和二儿一女,胸前清一色佩戴毛主席像章,穿着都土得掉渣,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之家。我还发现,萧老的长篇回忆录《未带地图的旅人》和文先生写的《我与萧乾》不约而同地以“五七道路”为题作了其中章节,而且都在扉页上选登了这幅家史中“珍贵的瞬间”,足见对温泉的“高度重视”。我便借题发挥道:“咸宁地区行署正在温泉,那里有温泉水,有太乙洞,还有潜山森林公园。现在正在大力发展旅游业,今后如果视野再放宽放远一点,重视向阳湖人文景观的开发,一定会大大提高咸宁在全国的知名度。”

信奉“把人生当作一次采访”的萧老点点头,他肯定做这项工作非常有价值,有意义,但要抓紧一点,时间拖得越晚,难度将会越大,因为自己这辈人都七老八十了。他叹了一口气,痛惜有些当年的“向阳湖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了,像大作家沈从文、大剧作家陈白尘,还有大诗人郭小川,等等。

萧乾、文洁若全家像我接过萧老的话,提起他的一篇文章。里面谈及一场浩劫之后,发现许多人的生命都被剥夺了,而自己摸摸脑袋居然还在,也就很自然地用“身外之物”四个字把一切损失一股脑儿交代。有感于此,我越发觉得,有关部门应亡羊补牢,尽快组织“抢救”工作,朝向阳湖这片神奇的土地投入深情的一瞥。萧老鼓励我说:“你先跑一跑呀!”

他又介绍道,那时下放的文化人中,有年已七十的,如冰心老大姐;甚至有一条腿的,如现任《英语世界》主编陈羽纶。萧老特地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了陈先生的地址,并注明他是“单腿下咸宁”。我不由得暗暗吃惊:当时“圣旨”一下,连老弱病残概莫能外。文先生补充说:“一大帮子人啊!还有一个大力士牛汀,他在那里干最重的体力活,所以体会也深,而且写过关于向阳湖的文章。”说着,她稍加回忆,便写下了几个有关人的地址,并亲自打电话帮我联系。先后找了当年在向阳湖放过鸭子的陈早春,在炊事班里帮过厨的严文井等人。我坐在一边“旁听”,她认真地对当年的“五七”战友说:“我觉得那段日子是很值得怀念的,现在想起来还值得怀念……”

见她说到动情处,好似心已飞到了向阳湖。劳她如此“诚恳,耐心,热情,周到”,我感激之余又增添了十分敬意。文氏人如其名,温文尔雅,玉洁冰清,似若一株高山上的雪莲,那么高贵、纯净,使我对她年轻时毅然嫁给萧老的“壮举”有了更多的理解,难怪她被丈夫视为“心目中的超人”!

在轻松和谐的气氛中,我又打开从咸宁带来的向阳湖地图和有关资料照片,文先生一眼认出:“这是王六嘴,那是个村子胡家湾……”萧老也顺便问起那里变化如何,群众生活水平怎样?我回答说,向阳湖如今已是拥有数百头奶牛,几千亩鱼池,上万亩粮田的鱼米之乡,农民人均纯收入达1000多元,和20多年前相比,大翻身了!

夫妇俩听了很感欣慰。我便转移话题,谈起今年读书界的“热点”乔伊斯,文先生十分感兴趣,再次转身进屋找出《尤利西斯》,慷慨相赠。盼望已久的名著,竟得来全不费工夫,真让人大喜过望,忍不住打开一嗅清香!序文开头一段话赫然入目:“一个国家的国力不仅仅表现在大炮军舰的数目上,也不光看它的国民产值多少,像世界公认的这样经典名著的迻译情况,也标志着一个国家的国民素质和文化水平。”萧老的真知灼见,令人震撼。于是话题又从中国走向世界,我说:“您以前发表在《世界文学》上的文章,我都读过了。您谈到过搞翻译的人要有献身精神,要像傅雷翻译巴尔扎克,汝龙翻译契诃夫一样,我想您和文先生便是这样做的,为青年人干事业也树立了榜样。”我又递上自己已收藏十多年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请老翻译家签了名。这本发黄的旧书曾迷倒过我和不少朋友,今日终于让它享受了“最惠国待遇”。

萧老近日正忙于写一组详述二战见闻的文章,我因自己过多占用了他的时间而深感内疚。为使我这个温泉客高兴而来满意而去,宽厚的老人找出一张信笺,破例在上面题写了一句“深深地怀念咸宁和向阳湖”。此时此刻,我在猜想,他也许记起当年和桐儿步行十里到咸宁,再挤上公共汽车去温泉医院照心电图的日子;也许记起和冯雪峰一道抬石筑桥,并在丘陵地带拉车的岁月?

萧乾题词之一夫唱妻随,琴瑟和鸣。在向阳湖劳动期间指甲统统变形过的文先生,也欣然挥毫,为我题写了“事在人为”几个字。这是萧老中年时期常常用以自勉的格言,对热心挖掘向阳湖文化资源的我,无疑是莫大的鞭策!随后,文先生还为我和萧老照了两张合影。我也不揣冒昧,认真地为广大读者景仰的“文曲星”摄下一张“老伴图”,无意中为萧老书房里的一幅同题国画作了注释。

萧老白发映夕阳,夫人墨迹慰晚生。我激动地说:“有你们这样的大文人和向阳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是我们咸宁的骄傲!”我还想说,萧老曾对郭小川同志表示过深切的怀念,很希望有朝一日能在向阳湖为他耸立一座诗碑,相信那一天不会太遥远吧?

真巧,时逢“五一”节,恰是萧老和文先生的结婚纪念日。他们没有想到,经过41年的携手同行,从鄂南飘来了“贺卡”,这便是缕缕刻骨铭心的“向阳情结”!

下篇

采写萧乾、文洁若夫妇的专访发表后,我便附上“向阳湖文化人采风”的其他文章,一并寄给二老过目,不久收到热情洋溢的回信。萧老出于对晚辈的爱护和鼓励,在大札中不无褒奖:“很欣赏你的几篇写五七战士的文章。其实,当时文学、绘画、音乐、出版各界人都有,而且大都还在世,可惜我一向不大与人往来。你可找找作协及文联的人了解……”

萧乾给作者的信一封短笺不满百字,却给我带来三分愉悦,七分鞭策。为进一步“扩大战果”,1995年9月中旬的一天,我趁进京出差的闲暇,再次走进了位于木樨地“部长楼”的萧家。

刚刚坐下,热心快肠的文先生马上叫来正在里屋写作的萧老,连声道:“城外,‘远来的和尚好念经’,萧乾近日正在赶稿,特忙,还是抽空见一下你。不过,时间不宜太长。”我自然点点头,她又补充一句:“你上次写我们的那篇专访,前几天《文艺报》发了。”

我当时只知道自己投了稿,没料想这家权威的“老字号”报纸很快就刊登出来,于是由衷感谢萧老上次为咸宁题了词。他仍是那样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和蔼而平静地说:“起了点作用就好。至少6000文化人曾栖身向阳湖,足够你挖掘的。那是一段有意义的历史。你们那里搞文化资源开发,对发展旅游业也会很有帮助。”

萧老说话一板一眼,实实在在。我插话道:鄂南的地方报纸最近新辟《向阳情结——文化名人与咸宁》栏目,以萧老《在向阳湖的难忘日子》和文先生的《咸宁漫忆》为“先声”,在读者中引起浓厚兴趣和强烈反响。二老“文革”中干校生活的经历,不失为人生教科书中的精彩章节。回京后萧老卓有远见,最早提出希望在向阳湖为郭小川建一块诗碑。咸宁地委、行署对此十分重视,已作出兴建碑林的规划。

听了我的介绍,二老感到十分欣慰。接着,我简要谈了下一步的采访计划,除先行拜望年事已高、体弱多病的大文化人以外,还准备找找郭小川的夫人杜惠,李季的夫人李小为等。萧老表示赞许,并建议我还应去看一看沈从文的老伴张兆和。因为书写咸宁干校史,宣传向阳湖的名流,沈先生无疑是需要重点着墨的文坛大家。

萧乾和文洁若萧老边说边找来一本自编按音序排列的通讯录,翻出沈家地址让我抄下,然后深情回忆道:“在咸宁的3年中,老百姓对我们真好。林彪、‘四人帮’不要知识分子,预备叫我们终身在干校呆着,咸宁的群众对此十分反感,提意见说,不能对文化人这么狠,并用行动表示愤慨,给了我们很大的安慰。因此,在特定的条件下,向阳湖是‘文革’时期我们的避难所!”

萧乾题词之二作为全国政协常委、中央文史馆馆长,萧老出语惊人,不同凡响。毋庸讳言,当年的向阳湖,曾经是一片“流放地”。然而,正如老托尔斯泰所云:“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个不同。”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众多文化人的命运都在劫难逃,感受却有时因人而异。

让我们打开萧老的“家史”,且不说反右时他所受到的巨大冲击,单表“文革”中的不幸遭遇。先是夫妻分别被戴上“牛鬼蛇神”和“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被揪斗,被抄家。以后萧老被关进“牛棚”,与家人隔离;妻子被骂作“臭妖婆”,勒令“不许为大右派、大洋奴政客萧乾辩护”;岳母万佩兰被逼自缢。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他感到“死确实比活着美丽多了”。“哀莫大于心死”,1966年9月4日,萧老终于写下遗书:“洁若:新社会固然美好,只是我挤不进去,我先走一步,孩子们只好都托你了。”尽管这次“畏罪自杀”被侥幸救活,他依然是度日如年,挨一天算一天,一直到3年后下放到向阳湖。

在咸宁干校,虽然前途未卜,但比较之下,能和家人团聚,毕竟多了一份亲情和温暖,而且不至于经常挨斗了。文先生生动地补充说:“到了向阳湖,大家一个样,大都是响当当的革命群众。我们精神上的压力相对减少了许多。咸宁群众是穷了点,但很善良,我从地里挑担回家,路上经常有老乡帮我。我从北京把孩子接到咸宁后,儿子萧桐住干校中转站共产主义学校,读小学六年级,女儿萧荔被人利用,在连里当了‘活雷锋’。我总是这么想,儿女在父母身边,再苦也有所依靠,假如萧荔当知青到边疆插队,命运一定会更倒霉的……”

萧乾题词之三夹叙夹议,文先生感慨不已。为表寸心,她认真地写下一行字:“我们和一对子女在向阳湖度过了几年难忘的岁月。”趁萧老在上面补充签名的机会,我恳请他再赐墨宝,得到首肯。健旺的老人不仅题写“向阳湖是文革时期我们的避难所”,还信笔写了一幅“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赠与我“共勉”。我喜出望外,辞行前又回头瞥了一眼客厅墙上悬挂的新凤霞女士赠给二老的国画《老伴图》,上面吴祖光先生的题诗令人过目不忘:“苦乐本相通,生涯似梦中,秋光无限好,瓜是老来红。”欣赏着淑媛名士的雅作,我更期待着有一天,画中的南瓜会变成蟠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