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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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真想再回向阳湖看看……”

——访原中华书局总编辑傅璇琮我认识傅璇琮先生,实在称得上“有缘”。要不是“文革”中期他曾下放向阳湖,我没有“借口”赶到中华书局去找他访谈,他也不会在全国政协八届五次会议上,与另外6位新闻出版界委员联名提案,呼吁京汉有关单位重视咸宁开发干校文化资源。

学者傅璇琮刚一见面,我首先感谢傅先生在“国是论坛”上还心系鄂南,他谦虚地露出一副“何足挂齿”的神情,然后关切地问道:“我们干校的旧址还是老样子吗?真想再回向阳湖看看……”

早已过花甲之年的傅先生身材瘦弱,模样敦厚,衣着朴素,外表极其平常。和普通人不同的是,他曾任中华书局总编辑、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秘书长,还是全国唐诗学会会长、九三学社中央委员、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身为享誉海内外的著名学者,他领衔主编过《全宋诗》和《中国文学大辞典》等堪称“文化工程”的巨著,个人出版的《黄庭坚江西诗派研究资料汇编》、《李德裕年谱》和《唐代诗人丛考》等多种论著更是分量厚重,在当代儒林有口皆碑,连“文化昆仑”钱钟书也曾赞叹道:“璇琮先生精思劬学,能发千古之覆,吾之畏友。”可就是这位新时期以来我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举足轻重的核心人物,早在1958年就被补划“右派”,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又栖身向阳湖长达4年之久,他的人生和学术之旅可谓充满艰辛……

我没有料到,傅先生回忆起干校的日子,竟然还津津乐道。他告诉我,由于长期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他身处逆境时仍保持着一介书生特有的“闲情逸致”。虽然初期茫然不知今后的命运,劳动也很苦很累,但他并没有被外界的压力所击倒。他时常想到一生坎坷的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尽管被谪贬黄州,仍然写下不少传世之作,可见生活的磨砺对知识分子不无好处,而人生总得多看到光明的一面。于是,一有闲暇,他便注意比较湖北和江浙同属江南,自然风物有哪些不同?听说咸宁属古云梦泽地域范围,现在正好弄清是怎么回事。通过细心观察,他感到鄂南风光秀丽,而视野比较开阔,这和江浙一带的小桥流水明显不同;再如,向阳湖的云层大块、有力,比之江浙稀薄、轻飘的云彩,少一份婉约,却多了一份豪迈。因此,他对咸宁的好感有加,每当出工返回的路上,总要仰望寥廓、清蓝的天空,从中领略楚辞的神韵。彼时的情景,真叫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哩!

傅先生说话节奏有点快,普通话里尚夹杂着较重的浙江宁波乡音。他谈到这里稍作停顿,热情地从办公桌抽屉里找出一本自己刚出版的《濡沫集》送给我,并告之里面的“热中求冷”一篇谈及干校。我立即翻开先睹为快,果然文章结尾处写道:“咸宁地处楚泽,广漠的平野常见大湖返照落日的奇彩。晚间我遥望窗外,月光下的远山平湖,仿佛看到这屈子行吟的故土总有一些先行者上下求索而悲苦憔悴的影子。这时心也就渐渐平静下来,埋首于眼前友人远地寄来的旧书中。”

我读罢不禁追问,这“友人”指的是谁?“旧书”又有哪些?傅先生理一理思绪,回答道:“中华书局的编辑杨伯峻老先生,曾任冯玉祥私人语文教师,建国后参与《晋书》的点校工作,著有《中国文法语文通解》、《列子集释》、《春秋左传注》等,并译注过《论语》和《孟子》。杨先生因年纪偏大,从向阳湖先行一步回京,不久便给我寄来《三国志》和《文心雕龙》等书籍,聊作精神食粮。我边读书边积累,同时重新动笔写文章,如有一篇从曹操佚文谈及他的文艺思想,‘文革’后才发表。顺便告诉你,中华书局所在十六连有160多人,大家倡议办了个图书馆,藏书既有马列的6本书和‘毛选’等政治类书籍,也有‘二十四史’等专业书,每逢晚上,读者云集。图书管理员是我的夫人徐敏霞,我和她是北大同学。”——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傅先生的后两句话,使我不免暗自感喟:他俩在未名湖求学之时,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会同到向阳湖一游?人生的际遇实在不可捉摸,关键在于随时能把握住自己!

傅先生自然不会留心我在进行“丰富的联想”,接着补充道,干校后期比较清闲,由于十六连和文学社所在连队是近邻,他有机会和楼适夷、萧乾等人一起聊天,从中获得不少教益。至于本单位下干校名气较大的人物,除总经理兼总编辑金灿然外,还有文学史家宋云彬。宋先生曾任一、三、四、五届全国政协委员,早在解放前便选注《资治通鉴》,负责整理过《辞通》,建国后又点校了《史记》和《后汉书》,还写有《中国文学史简编》、《中国近百年史》等多部专著。此老在向阳湖仅呆了一年时间,在劳动、生活中出了不少“洋相”,至今让人想起来还觉得辛酸……

我接过傅先生的话,叹道:“可惜金、宋二位先生已作古多年,再也无缘一见!”他对我的遗憾表示理解,又转移话题,兴奋地说:“有天我很偶然地在《中国文化报》上看见你写的散文《向阳湖走笔》,感到非常高兴。的确,6000余名文化人集中来咸宁干校劳动生活,在中国历史上不多见,在世界史上也难遇,这本身就是一笔丰厚的文化资源,更是值得一提的大事(尽管是沉重的一笔),无疑会载入将来的文化史,而历史在行进过程中往往感觉不到什么,过后才觉得格外珍贵。咸宁开发向阳湖,是一项紧迫的抢救性工作,很不容易。各地‘五七’战士理应出力相助,义不容辞。”

傅璇琮题词因为今天采访对象是位地道的大学者,我不敢班门弄斧,很少插话。直到傅先生作了“总结”,我才拜托他帮忙弄一份中华书局下放干校人员的名单,并邀请他约几位熟识的全国政协委员重返向阳湖参观、考察。他不仅一一答应,还热情写下两句话:“向阳湖水心连心,天涯海角永不忘。”我品味着这动情的临别赠言,诚恳地对他说:“我在咸宁等待着您早日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