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哭着,听得头上有人喊,以为是在梦中,抬头一望,原来是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也就大他三四岁的样子,赤着上身。那小哥哥把钟应时救了上来,可钟应时的脚踝骨扭伤,动弹不得。那小哥哥帮他归纳好药村、工具,又将他背到安全地带,还砍下根木棒让他拄着,说了声:“你自己慢慢下山吧,我那边忙着呢……”就离开了。
小哥哥离开不久,树林里就传出了吆喝牛的声音。影影绰绰,钟应时看到许多牛脑袋从树林子里鱼贯闪过……根据当时的情况,钟教授推理,那小伙子是生产队的牛倌儿。
钟应时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家中。母亲得了那种药,病情日见好转,他却一头扎在炕上,几个月不能下地。就在这时候,“四人帮”垮台,父亲落实政策回到了南方,又赶上恢复高考,钟应时考入广州某大学,毕业后,去了国外留学,等他回到祖国,一头扎进科研事业中,那件事就渐渐给抛到了脑后。这次获奖,记者的提问使他记起了当年,他出了一头汗,如果不是那小哥哥救他一命,他早成了孤魂野鬼,哪有今天的钟教授!
钟教授二次去鸡冠砬子。汽车停在山下,这一次没惊动村领导,他气喘吁吁爬到半山坡上,再次敲开了王情愿的家门。
还只是那妇女一人在家,她惶惑地看了看钟教授,慌乱得手都没地方放了:“这位同志,要不您把地址留下吧,俺家他爹回来时,让他看您去。”
哪能让恩人去看他!乡下人到北京找个人多难啊,再说啦,钟教授还没确定王情愿到底是不是救他的那个牛倌儿,他当时一眼就盯准了对方胸前有一块锃亮的疤……“大哥他过节也不回来吗?”
“嗨,咱老农民出门挣点钱不容易,哪好动不动往家跑?”
钟教授见不到想见的人,这次他掏出一万元钱,交给大嫂:“多少就这点心意,您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看您挺消瘦的,生活是不是也不富裕?”
那大嫂脸色一下子白了:“这钱我说死也不能接!我就这体格,吃龙肉也不带胖的。你问俺家的日子嘛,挺好的,现在政府连税也给免了……”
“那大哥为什么还跑南方打工?”钟教授说,“他回来,您千万告诉他,一定让他等我。”
钟教授请教过许多人,都说你赶上长假去农村找人是不科学的,农民没长假,他就不重视,可无论多么忙,他们看重的就是春节,你春节去,保证能见到他。钟教授直骂自己是书呆子,他简直是数着日子捱到了春节,大年除夕那天赶到了鸡冠砬子屯。
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正在院子闷头劈柴,满头是热气搅着冰碴儿,一见篱笆外站着个客人,放下斧头,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同志,您就是登门前来找过我两次了的北京大官吧?”
大官?钟教授莫名其妙:“哪个说我是大官?”
“俺们村长啊。”那汉子搓着手,“北京来的,不是大官还能是啥?进屋说话吧。”
到底是过年了,小草房收拾得干净利落了许多,墙上还贴满了城里多年见不到的年画。
一进屋,汉子就招呼他老伴倒水敬瓜子儿,紧接着把老伴打发走。王老汉关上门,盯着钟应时看了半天,嘴里说:“谢谢你没对别人讲这事,我承认,我就是你要找的牛倌儿。”
“你是在1976年夏天救过一个中学生?”
“有过。”王情愿回答,“在鸡冠砬子顶峰,那个中学生挂在悬崖上,我砍了条木通蔓子将他拔上来。他脚崴了,可我不敢送他,那牛群一出林子,队里那片地就交待了……”王情愿说着,将线衣掀开,露出胸口锃亮的大疤,“假一补十!”
“王大哥,我可找到您啦。”钟教授一把抓住对方的双手。
“同志,你放心,我既然下了决心等你,就没打算跑。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先把手放开。”
他不打算跑?啥叫好汉做事好汉当?王情愿这是怎么啦,我几千里迢迢三次登门拜访,怎么还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他思维有些不正常?钟教授有些茫然。
“同志,咱也别说没用的啦,趁我老伴没在跟前,你说吧,要我做啥都中,反正东西是没啦。说吧,要我赔多少钱,五万够不够?我已经攒下了这个数……”
什么东西没了?“大哥,五万哪里够。可这钱得是我掏啊。”钟教授莫名其妙地说着,拉开他的提包拉锁,里面有二十捆百元大钞!
“这么多钱!”王情愿惊恐地摇摇头,“我知道钱不能少了的。可钱再多,那表也找不到了。同志,你不用上火,有我王情愿在,就是当牛做马,卖身上的零件,也得赔你。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公理!”
“什么呀,王大哥,你可把我闷死了!”钟教授真的是糊涂了。
“表啊。”王老汉说,“你这么三遍五遍地上门找,不就为了当年那块洋表吗?”
经王老汉反复提示,钟教授这才想起来。
钟应时有个亲戚会修表的手艺,曾利用废旧零件,给他拼凑成一块,戴着看时间的。钟应时入山采药,曾经戴过,回家后发现丢了,一块破表,也没当回事,现在怎么成了洋表,还扯上了什么赔偿?
“那块表是我偷的!”
王情愿老汉脸憋得像紫茄子颜色,他断断续续讲了当年偷表的事。
那年老王二十二岁,跟同屯的姑娘蒋玉花相爱,两个人发誓一个非对方不娶,另一个非对方不嫁。可媒人上门时,却遭到蒋家父母的拒绝。他们说,只要王家拿出一块手表做信物,这亲事没二话;若拿不出手表,这话今后就别提了!
王情愿的母亲早逝,父子俩两条光棍,穷得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哪有钱买表?蒋家父母也就看准了这家穷,才出此难题。说起来,也真让老蒋家看透了,王家父子求遍全村,也没借到一块手表钱,那时候,买块手表,要花去一个教师四个多月的工资,在鸡冠砬子这样的穷屯子里,想也别想。
王情愿差不多都死心了,机会送到了他面前。他救下那个中学生,给背出树林,赶牛又经过出事的地儿,竟然看到树枝上挑着块亮闪闪的手表!他想也没想就揣在了怀里,那时候,即使中学生回来索要,他已下了决心,死不承认!
王情愿靠这块捡来的手表,娶到了心爱的姑娘。可他良心深处却做下了病,什么捡的?那就是偷!
“哎呀我的王大哥!”钟教授再次拉住了王情愿的手,“那块表我早忘到脑后去了,没想到,让您紧张了多少年!”
王情愿说,事后他找出那块表,发现不走了,就去县城修。修表师傅张口要五块钱。他说,咋那么贵?修表师傅问,这表哪来的?王情愿撒谎说是亲戚给的。那师傅说,你知道吗,这表是外国洋表,值老鼻子钱啦,五块钱,修了不亏。当时一同来的好几个邻居,王情愿人没到家,消息就传回去了,说是他有一块洋表。
王情愿如愿以偿,娶回了蒋家的闺女。谁知道,有一天他们夫妻俩入山采蘑菇,媳妇不小心把手表丢了。打那时起,他那颗心一直悬着……后来,又听人说,那洋表肯定是文物,文物值钱,有时一块纸片子,都可卖几百万!王情愿更是坐立不安了,这么贵重的表为什么不来找呢?那个学生他是不是出了事?直到事情过去三十年了,突然有人打电话来找,还是北京的,王情愿就知道“犯事儿”啦,说是出门打工,他是到邻镇亲戚家躲避去了。钟教授来过两次,他躲避了两次。尤其听说来的大干部给他老伴那么多钱,就是想稳住他们,求他们将原物还回去呀。王情愿更是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可人家这么执着地寻找,躲是躲不过去了……“多谢你丝毫没对村干部透露这事,不然,我儿子、孙子以后都得顶着个贼名儿,在村里做不成人哪。好人啊,说吧,要我怎么报答您。”王情愿说着,就要跪下来。
“万万使不得!”钟教授慌忙扶住王老汉,诚恳地检讨了自己的疏忽,并纠正,那块表确实是拼凑的破表,他几次来,完全是报答救命之恩的……王情愿老汉弄明白了那块表的来龙去脉,简直是欣喜若狂,他马上把老伴还有分开过的儿子一家找了过来,与钟教授过了一个喜庆热闹的春节。
救人一命,毫不在意,捡了块破表,险些内疚一生!钟教授真舍不得离开如此朴实的农民兄弟啊,临别时,他把带来的二十万现金放在炕上,表达他的感谢。可王老汉要命也不肯收:“你治好了我多年的心病,从此我睡觉吃饭再不用糟心了,这个礼物多少钱也买不来呀。”
钟教授握着老汉那粗糙的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会刷刷地流泪……好狗大青黄垭岔沟有个老汉叫张宝桂,孤身一人,在山边涧口搭了一间小马架房,一个人靠打猎和采山利落过日子。老头子年近七十,身子骨很是硬朗,说句话响遍半个山谷,自己常道,一个人,吃饱连狗都喂了,日子好混得很;将来,两腿一蹬,这小房就是棺材,即使烂掉了,也熏不着哪个。
这年初夏,张老汉进山拣羊肚子蘑,看见两个猎手在狼窝附近打死了一匹老母狼,带着一只小崽儿,也就出生十几天的样子,闭着双小眼睛死命往老死狼奶子上蹭,样子可怜煞个人!猎手说,回去活剥了它掺在鹿胎膏里熬,能卖不少钱呢。老张头见小狼崽太可怜了,就央求说:“你们这是何苦,它啥罪都没犯呢,怎么可以弄死它?给我吧,我当狗喂着,还是个营生。”那俩猎人跟老张头熟,又因为省政府几年前就明令禁止狩猎,他们理屈,只好不情愿地把狼崽留下了,临走时扔下一句话:“早晚你得受它的害。”
张老汉把小狼崽抱回家。他家中养着一条母狗,恰巧也下了一只狗崽儿,奶水吃不了,奶头胀得鼓鼓的,老汉就让母狗连这小狼崽一块儿奶着,小狼崽活了下来。
动物摘奶,很快的事儿,山里不缺吃的,一狼一狗眨眼长成半大个儿啦。这年秋天,老母狗为撵一头狍子,竟然活活累死在树林子里。打那以后,张宝桂老汉就领着这一狼一狗过日子。狼崽子长得比狗高大不少,长着一身青毛,老汉叫它“大青”;狗崽子也异常壮实,长得一身黄毛,老汉就叫它“大黄”。张老汉从来不把大青当狼待,见了人,只说,看我这两条狗,多出息。大青和大黄不但身高体壮,还让老头调教出一身好“本事”来,两人高的木棒障子,它们“嗖”地一下就窜过去;遇上小野兽,常常是老汉刚刚喊出一个“咬”字,俩狗早箭一般地射出去,几乎同时将猎物咬倒!俩狗特别听老汉的话。他摸摸大青的脑门儿,说:“别看你个子大,你得管大黄叫哥呢,遇事得让着点儿。”大青就闭上眼,扑隆扑隆那条硬尾巴,像是懂了,它从来不跟大黄发生矛盾。老汉分食物,一般不往盆里倒,把食物拿在手,喊声“大黄”,抛出去,大黄就一窜老高,在半空中把食物接住。喊大青,也是这样。张老汉心中很是高兴,说:“我这老光棍赶上老来得子啦,其实它们比儿子强得多。”
张老汉当年是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场上受了伤,不能娶妻生子,才落得孤身一人。对这样的功臣,国家民政部门本来有政策养他老的,然而,老汉从来不领国家一分钱。他说:“到我咬不动面条子那天再说吧。”黄垭岔沟往里是国有林,他自愿担任义务护林员。有他领着俩“狗儿子”牢牢地守住,哪还有人敢来盗伐林木?
这天,下着毛毛细雨,张宝桂老汉领着俩“狗儿子”巡山,这种天气,盗木贼最容易钻空子。一人俩狗在半山腰遇上一阵急雨,老汉就近找了个小山洞,躲了进去。老汉又累又乏,眼皮发沉,迷迷登登睡了过去。
突然,他听到大黄“呜”地低吼一声,那是它发出的警告。老汉一激凌,抓起猎枪,朝洞外望去,什么动静也没有啊。回来刚刚闭上眼,大黄又吼。如此折腾了好几番,张老汉心里核计啦,怎么只是大黄吼,而大青没出声?这位在深山老林跟野兽打了四十多年交道的老汉,心中掠过了一种不祥之感,他眯起眼睛装睡……咳,这下子,他的推测得到了证实:只见眼前的大青,瞅定老汉闭上眼,脖子上的毛就一炸,那是要吃人!每当这时,大黄就低吼一声发出警告,大青才不得不老实下来……张老汉霍地起身,弄灭火堆,对俩“狗儿子”说:“走。”背着枪,一撅一撅地回了他的小马架房。
第二天,张宝桂老汉特意做了点好吃的,喂那一狼一狗。然后,对大青说:“你本来是山林中的自由神,不该跟我养着的。昨天要不是大黄,你可能把我吃了。我也不难为你,你看哪里好,就去哪里吧。”就完,打开柴门,让大青走。那大青围着主人打转转,嘴里呜呜地哀叫着,脑袋一个劲地往老汉腿上蹭,就是赶不走它。张老汉叹了口气:“你知道错了就好。其实我快七十岁的人啦,哪里在乎个死?可我不信就不能把你个狼调教成狗。”大青又留了下来。
自打出了那桩事以后,大青对张老汉比从前更亲近了,老汉每走一步,它都紧紧跟随。朋友中有知情者对老汉说:“当心呵,说不定哪天它真要吃了你。”老汉哈哈一笑:“我的儿嘛。你们哪个还不都是让儿女吃过?”市里北山公园领导听说老汉有这么匹驯服了的狼,亲自来黄垭岔找老汉商量,要接大青去那里。可老汉脾气倔,给多少钱就是不卖,一个老荣誉军人,只好由着他。
这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张宝桂老汉正要吃晚饭,听到俩“狗儿子”狂吠乱吼,出门一看,是他侄女的儿子大朋,披一身雪花,提一大包酒肉,探望舅姥爷来啦。张老汉只大朋他妈一个侄女,从几个月把大朋扛在肩上扛大的,见孩子有这份孝心,能不高兴嘛,赶紧把他让进小马架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