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几天,我放学回家,队长焕叔找上了门,说娘的鸡偷吃了禾场上队里的公粮。娘听了,反驳道:“你就知道那禾场上的鸡是我家的鸡?我家的鸡能飞过这么宽的河吗?”焕叔听了,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娘瞅着空子,又将鸡赶着飞到禾场去吃谷子。鸡飞回来的时候,娘大声地清点着,只有十五只鸡了,少了一只母鸡,豌豆花色的母鸡。下午时候,娘数鸡的声音更大,还是只数到了“十五”。少了那只豌豆花色的母鸡。娘到禾场去找队长焕叔。没找着焕叔,娘却找到了那只母鸡。鸡已经被人用砖头砸死,拉出了鸡的食囊。食囊破开了,是一粒粒饱满的谷子。娘大声哭骂:“是哪个缺良心的害死了我家的鸡……”
禾场上没人敢和娘答话,都怕自己冤枉成了杀鸡人。娘骂了几句,提着死鸡,走回家来。当晚,我们的晚餐自然是那只母鸡了。娘用炉子小火煨汤,递到我的面前,说,就就要高考了,得好好补下身体。娘的脸上堆满了笑,没有一丁点失去一只鸡的痛苦。
可是,第二天上午,娘又去禾场开骂,骂那个没良心的杀死我家母鸡的人。娘似乎走得很急,穿着爹那双大大的布鞋。骂了几句,晒谷子的人自然又不敢应对。穿着大布鞋的娘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大大的布鞋里,满是谷子。下午,娘又穿了大大的布鞋,去禾场骂那杀鸡人。
几天下来,大大的布鞋里的谷子,居然装满了我家的米缸。娘说,这下我家的小子高考前的白米饭不用愁了。
喝了鲜鲜的鸡汤,吃了白白的米饭,果然,我的高考很顺利,考取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临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娘对我说,你去队里每家每户道个谢,算是替代我了,要知道,你考试前吃的白米饭是队里的粮食哩。
他们不是有人打死了我家的豌豆花母鸡吗?我反问道。
娘只是笑,像个小孩子一般。
1985年的一场约会
那时,他和她还只是大男孩和大女孩。他和她并不相识。
是那个夏天的傍晚,她来小树林牵自家的黄牛,就要离开时,听到了口琴声,吹的是她听过的一支曲子,电影《少林寺》中的插曲。她将手中的牛绳拉了拉,牛站住了,她也站住了。她不知道口琴声从哪里飘出来的,她只知道自己回家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了。
她已经十八岁了,她的爹娘已经开始张罗着给她找个好婆家。村子里好多十七岁的女孩子都出嫁了哩。爹娘说,隔壁村的小铁匠,人好,家也好,有人来提亲了。但她不管,爹娘说的时候,她只是笑。
第二天,她又早早地来到小树林,说是牵牛,但她却找了片茂盛的草地坐下了。那熟悉的口琴声,早已经飘了过来。像一条小溪般,清澈见底地向她流过来。她想要找到那小溪的源头,挪动了脚步,向树林深处走了过去。一个瘦高个男孩,立在不远处,旁若无人一样,口琴在他的嘴边来回穿梭,声音从他的嘴角泻出。
一曲《月亮之歌》完了,他笑了笑,向她走了过来。他正读高三,就要参加高考了。
第三天,她来,他照样吹奏着她喜欢的口琴声。她听得入神,居然忘记了和他打招呼。
第四天,照样。
记不清是多少天了,小树林里,他吹奏着口琴,她做唯一的听众。这一天,他吹得时间长了些,她想让他停下他也没停。一会,他开口了:“我不会参加高考了,因为我已经参军了,后天,我就要上部队去……”他的声音低低地,但她听得清清楚楚。
“明天,你还来这儿吗?我想听你的口琴声。”她说。
他用手捋了捋她的长发,点了点头。
“明天,我等你。”她说,双眼满是期待地望着他。
她晚上没有睡好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准备着这一场约会。她用清清的河水清洗着自己的秀发,她用唯一的白色连衣裙包裹着自己凹凸有致的身体。她偷偷地买了一支唇膏,轻轻地在自己的嘴唇上涂抹着。
傍晚的时候,天空有了乌云。出门时,娘叫住了她:“去哪儿?这么吓人的天气。”
“上街转转,就回来的。”她第一次扯了个谎。下雨了,她打着把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小树林走去。
她只想着要见到他。她想起了电影上见过的画面,女子倒在男子的怀抱,一脸地幸福,然后,男子的唇就轻轻地贴在了女子的唇上。她有些脸红了。
可是,没有听见那口琴声,也没见着他的人。雨越来越大了,她想,还是等等吧,一会,他准会来的。
雨停了,他还是没有来。她哭了,泪水和着雨水,满脸都是。雨伞也顾不上拿,她跑着回家了,一头倒在了床上。他像生病了一样。睡了两天,她又跑到镇上问当兵的走了没,都说早走了。她没有了他的任何信息。
小铁匠的媒人又来了。娘说:“怎么样,你得拿个主意啊。”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这门亲事了。两家一商量,说好下个月成亲。
成亲了,她嫁给了小铁匠。回娘家时,娘问:“你上个月下雨时打的伞呢,怎么不见了?”她才想起将雨伞丢在了树林里。她又向小树林跑去,一眼就找到了那把红色的雨伞。正要离开,她发现了成团成团的蚂蚁。她又细细地看了看,爬动的蚂蚁自然地成了六个字:等我回来娶你。她奇怪了,用树枝扒了一下,发觉那些蚂蚁的下边,是一颗颗已经化成糖水的糖果。
她明白了,那天晚上,1985年的那个雨天的晚上,他来了,用糖果拼成了“等我回来娶你”六个字。那他为什么那晚不和她见面呢?她真不知道。
她又断断续续地知道了关于他的一点消息。先是做逃兵,想回家,让部队及时抓了回去,关了几天的禁闭。后来又写了信给她,但她一直没有收到。又听说,他三十多岁才结婚,结婚之前,他和他的女朋友连手也从来没有牵过。再后来,就什么消息也不知道了。
二十多年了过去了。她的一双儿女都上了大学。这天,村子里来了好几辆军车,人们都说有大军官来了。成了大铁匠的小铁匠跑得气喘吁吁:“那大军官说要找李金花,是不是找你这个李金花哟?还有,那人手中拿着个口琴,口琴,你见过不?”
“肯定不是啦,我怎么会认识什么军官?”她说。说着,她就到自己的菜地里去捉虫去了。
她和她的大铁匠仍然种着几亩地,喂着一头牛。好多的时候,她还是将家中的牛系在那片小树林里。
1988年的一挂鞭炮
像个轻盈的天使一样,女孩飘落在这个小院。女孩的到来,小院的草儿更绿了,小院里男孩的的眼睛更亮了。
小院是学校教工宿舍院,这所中学的教工都住在这院子里。
我叫静姣。女孩羞涩地说,脸上点缀着笑容。女孩刚从师范毕业,分到了这所中学。
不用学校领导安排,女孩的住处早有人安排好了,单身宿舍区里最中间的那间房,阳光最充足住着最舒适的一间房。早有人为女孩做好的宿舍清洁工作,门窗一尘不染,还搬来了一张书桌,配着一把最舒服的藤篾椅。
做这些工作的,是小院里的男孩们,学校的年轻快乐的单身汉,都不过二十来岁。他们知道,能够留住女孩在自己身边,那意味着自己一生的幸福。男孩有三个,王海,张一平,阿力。
王海替女孩接过了手中的大提包,张一平忙着就搬过来椅子请女孩坐上去,阿力呢,忙着用脸盆去水龙头那接水,让女孩洗把脸。
女孩不出声,脸上总是腼腆地笑着。
有年纪大些的教师就从房门边探出了脑袋,看着热闹。他们知道,这一场与爱情有关的赛跑开始了。
女孩得进教室上课了,就有人早早地泡好的清茶,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女孩吃饭用不着自己拿着饭盒去盛,她一坐定,香喷喷的饭菜就送到了她手上。
女孩晚上寂寞了,不用担心,有人吹起了口琴,一首《军港之夜》演奏得婉转回肠。一会,有人讲起了笑话,让一向矜持的女孩捧腹不止。有时也会有人朗诵一首诗:对于你,我只能是一颗无言的星,在深邃的天庭静静地闪烁,闪烁,却不是为了诱惑,只为了让那皎洁的光,照亮你,也照亮我,照亮一道纯净的小溪,照亮一条清澈的小河……
女孩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四下里没有一点声音。
女孩成了一个富翁,她会每天都收到那关于爱情的字条,三五句话,或者是十多页的长信。女孩只是看,一个人默默地看这些文字。
女孩像个公主一样被宠着。她就是一块美玉,男孩们生怕碎掉。
人们关注着这场爱情赛跑。人们知道,这场比赛的裁判只能是女孩。五十多岁的教务主任笑着问过女孩:“怎么样了?还不能选择?”女孩仍然只是笑,很幸福的样子。教务主任就直叹气:“要是多几个女孩来我们学校,那该是多好啊。”
女孩不可能选择三个男孩做爱人。男孩们的攻势更猛烈了。
王海偷偷地说,静姣,今天晚上和我一块儿去电影院看电影吧,经典片子《街上流行红裙子》,女孩们都爱看的。女孩去了,坐着王海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去的。
张一平在下课后找到女孩,静姣,我妈在家中杀了只老母鸡,炖了汤,说请你去我家喝鸡汤去。女孩去了,喝了满满的一大碗鸡汤。
阿力更来劲,放暑假时送女孩回家,替她家挑回了二十多担谷子。吃饭的时候,她妈妈接连不断地向他碗中夹菜。
人们就惊讶,这静姣孩子,怎么不表个态,让人家男孩子都好做选择,这样耗着,都不好啊。
人们觉得这场赛跑估计不会有结果。
偏偏,在这1988年的秋天的一个清晨,一挂鞭炮吵醒了沉睡中的人们。人们都以为是赵二家大着肚子的媳妇生儿子了,等到赵二媳妇也腆着肚子出来看时,才知道判断错了。鞭炮是挂在女孩的的房门上点燃的,噼噼叭叭,足足响了五六分钟。
再,跟着女孩的,只剩下了一个男孩,张一平。
当年的腊月初八,两人举行了婚礼。第二年的秋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足有九斤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