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确实好养,特能吃,才三岁,每餐能吃三大碗饭,比他娘吃得多好多。但吃得再多,他的话也不多,一棍子砸不出个屁来。“唉哟,我真是生了个憨儿子……”他娘常常叹息。叹息时间长了,有时禁不住留下眼泪来。憨儿见了,就用手抹娘的眼睛,黑乎乎的手在娘的脸上乱摸,将娘的脸抹得黑包公一样。娘就不哭了。五岁了,憨儿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字,他说“吃”,就会一手将碗抢了过来;他说“娘”,就一头钻进了娘的怀里,要吃娘干瘪的奶头。伙伴们来喊他去玩,他一声不吭。当然,他也不会穿衣服。每天,娘先忙着给他先穿上衣服才能下地去做事。村子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是“憨儿”“憨儿”地叫个不停。娘的心里,总象被一阵阵秋风掠过。
憨儿呢,成天就坐在个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娘不回来,他的屁股不挪个窝儿。那小板凳,是娘央求隔壁的木匠爷用香椿木板做成的,不大,也轻,很是结实。有了四岁多,憨儿才学会走路。这样,娘不在家时候,憨儿就可以搬着板凳走动了。娘回家的时候,憨儿就傻傻地笑,拿起小板凳,用根小木棍“嘭嘭”地敲。
居然,憨儿出来亮相了。那是村子里的二狗新婚大喜之日,神气的鼓乐队接了穿红挂绿的新娘子从门前走过,锣鼓咚咚地响,唢呐呜呜地叫。憨儿从家里冲了出来,左手拿着小板凳,右手拿着小木棍,拼命地敲打着。人家见了,就笑:“憨儿哟,别把家里的小板凳敲坏了,那可要挨你娘的骂的。”憨儿不管,人家敲,他也敲,一直跟到了二狗的新房门口。后来的结果是,憨儿得到了新郎倌二狗亲自递过来的两颗喜糖。憨儿拿了喜糖,急忙往家里跑。他在找他的娘。娘不在,憨儿就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拿着两颗喜糖,等着娘回来。快黑的时候,娘才从地里回来。一见憨儿的样子,抱着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再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在梆梆响的锣鼓队后边,就多了一个小黑点,那就是憨儿用木棍敲着小板凳。人们也不撵他走,倒给他快些让道。憨儿俨然成了乐队的一员。末了,憨儿也会得到二三颗糖,有时也会有年长的人让憨儿坐上桌子吃饭。憨儿也是一句话不说,坐了上去,他只是吃饭,不吃菜。菜呢,属于他的那一小份子,他用小碗盛好,端回家里给娘吃。娘也不忍心吃,就又喂给憨儿吃。常常是,娘吃一口,憨儿才吃一口。吃来吃去,憨儿就有了笑声。咯咯地笑,不象小山子笑得那么甜,倒很象小铁棒敲碎玻璃的刺耳声。但憨儿还是不会说话。
有好几次,憨儿吃得高兴了,咯咯地笑过后,他就拿起了小板凳,用小木棍敲起来。敲给正在吃着饭菜的娘听。娘也咯咯地笑个不停。敲过四十多年鼓乐的刘老根听了,说,这小子,用板凳敲得比我还好,还有,这小子红喜事和白喜事敲得不同,这狗日的真是天才了。就拿来自己的一面老鼓,让憨儿敲。憨儿看了看,一把推开。刘老根又拿来,憨儿又推开。一面又拿过自己的小板凳,咚咚咚地敲起来。
几乎在每个晚上,娘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憨儿都会拿出小板凳敲上一阵子。娘笑了,憨儿才放下手中的木棍。于是就有人想着请憨儿去表演表演。有一次,在外发了大财的周大军的娘六十大寿,出了大价钱请憨儿专门去表演,憨儿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床底下。闹得村子人寻了一个晚上。
有回村子里闹贼,黑影人进了木匠爷的家门,木匠爷大喊“抓强盗”,村子里人们都起来了,但就是不敢靠近贼人。十多岁的憨儿也穿了裤衩起来了,拿了小板凳,嘭嘭地跑着敲个不停。贼人慌了,扑腾一下跪了下来。第二天,憨儿小板凳抓贼的故事,长了脚一样传遍了村子。
十多岁的憨儿没能上学,他还只是会说简单的字,他的话只有他的娘能听懂,他也只懂他娘说的话。农闲的时候,村子里就多了一道风景,憨儿和娘坐在一起,憨儿用心地敲打着小板凳,娘静静地听着。有路过的人,听见了,也默默地站在一旁,看憨儿为娘敲小板凳。
就这样,一个小板凳,憨儿将娘的脸敲成了一朵绽开的花儿。这个小板凳,也将娘敲成了满头白发。
憨儿二十好几的人了,敲着小板凳为村子里的小山子、大狗子、李小娃娶进了新娘子,却没能给自己敲来一个花媳妇。娘说要为憨儿找个花媳妇,憨儿听懂了,号陶大哭,好几天不敲小板凳。憨儿说:“娘,你,我媳妇。”娘知道憨儿在说,娘就是他媳妇。娘心疼地一把将憨儿搂进了怀里:“你这个憨儿呀……”
憨儿三十岁那年,冬月的最后一天,白发苍苍的娘闭上了双眼。送娘的那天,憨儿走在最前头,又敲起了小板凳。老天下起了雨,如小石子样落在憨儿头上。憨儿手中的小木棍敲得更激烈,娘入土那刻,“嗵”地小板凳被敲破了。憨儿双膝跪在了娘的坟前。
木匠爷又用香椿板给憨儿做了个更结实的小板凳。但是人们再也没有看见憨儿拿出小板凳来敲,连敲打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过。
憨儿不再敲小板凳。
只在每年冬月的最后一天,娘的忌日,人们才听见有敲打小板凳的声音响起。嘭——嘭嘭——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来,一声,又一声……整夜地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回荡。
这是我们村子里真正的鼓手啊。敲了一生鼓乐的刘老根捋着白须,悠悠地说。
我什么都有
老李头在自家棉花田里锄草,遇到了件稀奇事儿。
老李头的棉花田在路边。棉花田里的草多,像老李头下巴上的胡须,长了剃,剃了又长,没两天,又窜出了头。趁着刚过午,日头毒辣,草一锄倒,就蔫了头。老李头吃过早饭,也不急着回家,正蹶着屁股带劲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那青绿的草儿也一小片一小片地倒下。
老李头看着油绿的棉花苗,那叶儿随风摆动,他似乎闻到了白花花的棉花气味。
“大爷,您好!”一个男子的声音飘近了他。
老李头抬起了头,见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但老李头不认识他,听了“您好”,就回个字“好”。
男子似乎有什么事一样,对着老李头又说:“大爷,这么热的天,您怎么不回家休息一会。一会再来,也舒服一点啊。”老李头一听这话,就知道这男子不是个种田的。
“不累,不累。”老李头多说了几个字。老李头打量了男子一下,男子穿着一件新衬衣,皮鞋上光滑黑亮,像一面黑黑的镜子。路上,停着一辆黑黑的“乌龟壳”。
男子又开口了:“大爷,你这几亩田一年下来能赚多少钱啊?”老李头在心里算了算,除去种子、肥料、农药钱,这两亩田应该还有一千多的收入。
“一千八。”老李头说。老李头知道这个数字应该是高了一点。
“大爷,您的鞋子破洞了,得换。你的衣服也太旧了,得买新的。”男子望着老李头说。
“不用,不用。”老李头打开了话匣子,“我下田做事儿,穿这破洞的鞋子还受用一点,衣服穿了新了,怎么做农活啊?”老李头说这话的时候,他才发觉男子离开了。他到了“乌龟壳”旁边,打开了车盖,提了包东西又向老李头走来。
男子将一包东西放在了老李头面前,气喘吁吁地。老李头知道有钱的和有权的人,太缺少锻炼了,稍微一运动就会出汗,像头牛一样地喘气。
男子说:“大爷,这是我替您买的,一套衣服一双皮鞋,送给您。”
老李头一惊,心想该不会遇上骗子吧,这天下怎么就会掉下馅饼呢?男子好像知道老李头的心思,说:“大爷,您不会怀疑我是骗子吧。我不收钱的,我送给您我就走的。”
“哦,我知道了,你是领导。”老李头说,“我在电视上见过,好多领导送给老百姓东西都是这样的。”
“不,我不是领导。”男子说,“我要是领导,我的前前后后不会有拿话筒的记者跟随吗?”
老李头一想,也是,怎么没看见那些常年跟着领导的记者呢。
“可是,我家中有衣服有鞋子呢。”老李头说。老李头一迟疑,男子从钱包里抽出了五张钱,双手递到了老李头的面前:“大爷,这也是送给您的。”
老李头更加不敢相信自己了,声音大了许多:“这钱我更不能要,我家里有钱,我什么都有。”
男子满脸的真诚:“大爷,这真是我送给您的。”
“那你为什么要送给我啊?”老李头就说,“古人说,无功不受禄,你的这衣物,这钱,我不能收。”
“大爷,您收下吧,请您收下吧。”男子几乎是哀求说。老李头正不知所措。男子又不见了,他已经箭一样地冲到了路边的“乌龟壳”里,“乌龟壳”冒着烟射向了远处。
老李头呆了一样,他这真是遇上了天上掉馅饼的事儿。老张头正在田头张望,大声说:“老李啊,你听见那小子说什么吗?人家说,做了老总有什么好,有钱有什么好,我什么都有,可我爹没有了,你长得太像我爹了,我想要个爹啊……”
老李头听了,丢下手中的活计,提着衣物和鞋子跑回了家,对着家中老伴直嚷:“快打电话,让我们家的小子回来看看我们老两口,我们想他了,不知这小子想不想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