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癌症临头
—病房里的女人心思
当人得知自己患上了某些疾病,比如癌症,那他往往会本能地在瞬间默语:“我的生命倒计时了?是读年?读月?还是读分?读秒?”
医院的外科女病房。
上午,医生刚查完病房。护工小陈从外面奔进来,气喘吁吁地发布一项信息:昨天半夜,18床又跳楼了,未遂。现在护士长在教训她的护工,看紧点!
18床,住在隔开我两个的病房。她40岁左右,患的是宫颈癌晚期。1年前动的手术,现在复发。医生说她已进入生命倒计时的“读日”阶段。一到深夜,她的叫声撕心裂肺。最近几天,这种撕心裂肺的叫声,频率越来越高,可音高却越来越低。
“为啥要选择跳楼呢?”11床提着术后的引流管,慢慢地走到我床前低声对我说。
11床,她和我同病:乳腺癌。自从我们相识后,我总是找机会和她聊天,因为她的职业背景是医生。患了病的医生,对疾病的指导可能更接近真理。比如我请教过她,得了乳腺癌,今后生活该注意点什么。她说,从今以后,你对任何事,都要睁一眼闭一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要学会“难得糊涂”,过一天是一天,过一天开心一天。平时多吃点抗癌食品,像胡萝卜、卷心菜、西红柿、西兰花之类的。适当活动活动身体,特别是多散散步。她的病理报告早就出来了,但她坚持不去问结果。我真佩服她的心态。
现在从她对我说话的表情中看出来,她又有“高招”了。
“如果我到那一天,我就选择吃安眠药!”她说。
“吃安眠药?”我心想,这算什么高招?不过,我得问问所服的剂量。
“吃多少?”
“吃100片。”她很认真地说。
“哎,你平时吃安眠药吗?”她突然发问。
“吃。”
“那要200片。”她说完,又提着那根引流管,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此时的我,多么希望自己是“荷兰人”,因为这个国家已经通过了《安乐死法案》。
我希望自己的一生善始善终。具体的意思是“活要活得快乐,死要死得美丽”。有位医生告诉过我一个“死得很美丽”的故事。
一位毕业于清华大学的女建筑工程师,入院时已确诊为乳腺癌晚期,全身转移,放化疗已无力回天。医生能做的只是一些对症处理:止痛。然而,作为一位躯体上日渐衰弱的知识女性,她居然悲欣交集闯黄泉。一开始,她还有阅读,后来只是听人叙述,最后是锁眉的沉思。临死的前一天,月经来了。此时,她已无力再说什么,只是以眉头的舒展来庆幸女性的自得。然后让家人为她系上卫生垫,她要最后一次完成做女人的仪式,不容半点马虎,自始至终地守护着女人的美丽,即使死神马上来临。
我很欣赏这位女工程师,她很美,她向活着的人传递着一份生命的感动!
午休后,护工小陈给我讲了她曾经护理过的两位乳腺癌病人。
一位是70多岁的老太,满头白发,脸上有很多老年斑,双手的皮很皱很皱,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她当时的诊断是乳腺癌晚期。这一信息,她老伴恳求所有的人对病人保密。而他告诉妻子,你患的是良性肿块,不要紧的,为了不让它变坏,咱们就同意全部切除吧!老太很听话地点点头。
老太有4个子女,但手术后,她老伴从来不让子女陪夜,硬是自个儿担当着。他说,不在妻子身边,心放不下。妻子刀口拆线要14天,整整两个星期,每晚他都是趴在妻子的病床边睡的。睡的时候,他的右手一直握着老伴开刀的那只手。病房里的人都说他是“模范丈夫”,他只是笑笑,不多说话。那老太术后恢复得很好,小护士戏说,这是爱情的力量!
1年后,老太又住院了——肺部多处转移,胸腔已经积水,情况很不好。她老伴依旧陪夜,直到送她归去。
听完这个凄美的故事,我想,那老太的这一生,值了!
另一位是40岁左右,人长得高高的,身材很有曲线,特别是一对乳房,很丰满,看上去非常性感。她坚持不穿医院的病人服,而穿自己很时髦的衣裳和高跟鞋,走来走去,像少妇一样,引来不少目光。
她对自己的病不很在意,只是一再要求医生,不管她乳房中的肿瘤恶性到什么程度,千万不要全切除!
她丈夫好像是干大事的,特别忙,每次来病房都是来去匆匆。有时刚坐下,手机就响了,然后去走廊接电话,时间都在一刻钟以上。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看到那女人焦虑不安的神态,眼睛老盯着门口,企盼她丈夫快点进来。
术后,她的右侧乳房还是被全切除,医生根据病情,不能为她保乳。她知道后,哭了很久,全病房的人都劝她:想开点,保命要紧;去胸罩店定做一个假乳房,同样会很对称的,不会影响你的好身材的;有个台湾女歌星,也生了乳腺癌,现在她照样上台唱歌,台下没有人知道她的一只乳房是假的。
一天,她丈夫来了,手里拿着鲜艳的11朵玫瑰花。那女人脸上写满了“幸福”,因为这11朵玫瑰花意味着丈夫对她的“一心一意”。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再婚的。
以后,她每月都住院一次,接受化疗,但没有人陪她。她化疗反应很厉害,呕吐、头晕,不吃、不喝,很可怜。看她这样子,大家也不忍心再问她什么了。6个疗程结束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不知怎么的,听完这个故事,我的心一抽一抽的,老在对照自己。
记得手术前,医生问我,如果开出来是恶性的,你希望保乳吗?我一个劲地摇头,“不要,不要!没有乳房,照样活,留下隐患,没得活!”
当知道自己是癌症时,我没有哭,因为我脑子里没有“哭”的指令,只有一个个问号,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呢?
接下来,就是想:我不晓得还能活多久?夜深人静时,想得特别多。我为自己惋惜过。
自认为,我在所研究的专业领域中,不说“炉火纯青”,也可说“信手拈来”。本来还打算再写几本专业新视点的书,再带几批研究生。生了这病,这下完了,没可能了。
我当了一辈子教师,但儿子的教育背景,不尽如我意,这是我的心病。原本想等退休后,正赶上小孙子学龄时,好好再当回“老师”。现在缠上这病,我恐怕连这最起码的愿望都泡汤了。这个病为什么不晚来十年啊?
……
脑子里老想这些,坏了自己治病的心情,这对我的康复很不利。这时最好的“良药”是让自己“阿Q”。于是我想,我如果赶上2003年的那趟“非典”病,像我有那么多基础病的人,在当时是必死无疑的,这不赚了3年嘛;又比如,1996年那次去温州讲课的飞机降落时,如果起落架真的一直放不下来,那也可能机毁人亡的,这样算又赚了9年。
我开始自言自语—你这一辈子够丰富多彩了:鲜花、掌声,还有不少“粉丝”;“百度”、“Google”都有你40页以上的信息;现在,孙子也出生了,你的生命已二度延续;结婚离婚、“城里”“城外”的走进走出,做了两回人了……你知足吧!
当然,我知道自己有理性的一面,比如我会思考“为什么会得这个病?”我原本以为,我这个人可能会得这病那病的,但我不会得癌症。我的心脏不好,血压也高。有一篇文章讲,患心血管病的人不大容易得癌症;再说没有家族史;而且平时也很讲究保健的。怎么我现在竟然成了例外呢?我哪方面出问题了?我要答案!
我的病床上放满了防癌抗癌的书,我的本子里记录着自己各种检查的结果,我努力在打听医治乳腺癌的专家,我用心在收集病友的成功案例……我所有的工作都强烈地显现出一种心理:我不甘心就这么仓促地死!
说真的,这个病,让我与“死亡”的命题“狭路相逢”,根本无法避及。它让我起码提早20多年直面死亡!
德国著名思想家海德格尔说,人的存在是“向死而生”。以前,我读这句话,觉得很远、很哲学。可此时此刻的我,却体会出就在当下,并且是实实在在的。
这天晚上,我开始很认真地想:如果生命进入倒计时……
如果生命倒计时进入“读年”,我扳着手指,按轻重缓急合计着……
第一件要做的事:转换自己学术研究的坐标,“生命至上”,弄明白“乳腺癌”——搞清楚我的HER-2强阳性的乳腺癌——当下最优化的治疗方案。我深知:自己正处在一条长长的深深的隧道里,必须尽可能快地找到隧道口。
第二件要做的事:去红十字会,办理捐献眼角膜的手续。早在10年前,我就对家人说过这个愿望。人死后,如能留两道光明在人间,很有意思。
第三件要做的事:整理我的书房。我的书房除了向南的是窗户外,其他三面墙都不同程度地被书占据着。我要把自己写的书理出来,专门放在第一个书橱那个平视的方位,这就是我的遗产。
第四件要做的事:为18个月的小孙子圆圆制作一本《写真集》,并写下圆圆成长照片的文字,“图文并茂”地留给慢慢长大的圆圆。让他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对他说的话。
第五件要做的事:还是想写书,记下自己一路走来的脚印。我一生读书、写书、教书,“书”是我的灵魂,“书”是我的生命。
如果上苍还让我继续“读年”,那我就想干点有关女性健康方面的事,让天下的女人们少生病,不生病,特别是不生我这种病。
如果生命倒计时进入“读分”、“读秒”,我——
不希望通知任何人,死亡是自然现象,我们都平静地接受这一“现象”的自然吧。
不希望让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围在我的床前,因为此时的他们很伤心。这种伤心,对他们身心的杀伤力太大,我不忍心!我生前已经够累着他们了,此时的我,唯一能对他们的回馈是:希望他们在屋外、在家里、在工作岗位上。
希望床前有鲜花,耳边有音乐,周围有医生、护士,走得很职业,走得很诗化,就像诗人徐志摩说的“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后生命阶段中所有的仪式、惯例都简约了,直送该送的地方,什么都不保留,任其处置,回归自然。
一种物质转化为另一种物质:她,可能融化在大地的泥土里;可能融入在江海的河床中;可能渗透于高山的峰谷内;可能就是透着油墨香味的铅字。
法国作家蒙田曾经说过,谁教会人死亡,就是教会人生活。“未知死,何知生”,我如果学会了死亡,那我就学会了生活。我想着,想着,感到心非常的平静,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窗外东方发亮,新生活的一天又开始了!有一篇谈论死亡的文章,其中一段文字引起了我的共鸣:
面对死亡,我们才会自问:生命是什么?在我看来,生命的过程是一道减法。一旦出生,我们就步步逼近死亡。难怪古希腊哲学家会说,最好是不出生。可惜在很多时候,我们尽做加法和乘法,以为在有生之年,只要累积财富就会积攒幸福。殊不知,生命尽头的最后一道算式是除数,为死亡的除法,结局归零。
视死如归,我们才能深切体会为何生命是一件礼物,它是上苍的恩惠,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无功受禄,从虚无有幸来到这个世界,因而此生无论有怎样的遭遇,我们都理当充满感恩之情。
是的,生是偶然的,死是必然的。人一生下来就站在通向死亡的传送带上,但通常“人”却很不愿意,也很忌讳讨论这个话题。我们的主流教育对孩子只有“人生观”教育,而没有“人死观”教育。仿佛死亡不是生命的必然归程,而是一种命运的意外事件。当然,我们不能怪罪于因为这种教育的缺失,而当“它”突然来临时,就恐惧,就投降,就任其宰割,哪怕是生命倒计时读分、读秒。
有一首名为《天堂、地狱》的歌,歌中唱道“人人都向往天堂,为什么人们一见就回头;人人都害怕地狱,为什么人们一去永不愿归?”其实,“天堂”和“地狱”是同一个地方,区别在于人们对这“同一个地方”所赋予的感情色彩。人的一生就是天地之间走一回。
我反常规地把刚写好的这篇文章转发给4个人:儿子、儿媳、两个妹妹。因为它包含了传统意义上“遗书”的内容,它交代了对自己后事的处置,希望这4位亲人到时“按图施工”。
我也发给了我很喜欢的两位医生朋友,不知他们是否有可能送我?尽管这种“预约”有点唐突,甚至更有点悲壮。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典型的A型血性格,什么事都计划得好好的,连“死亡”也不例外。可这“计划”总赶不上“变化”。这不,得癌症了吧,这个“变化”可大得快吓死人了!
我希望自己:有惊无险!
—“零乳房”女人的追思
生活中没有绝对的好事,也没有绝对的坏事。
中国哲人老子曰:祸,福之所倚;福,祸之所伏。
中国女人潘肖珏曰:得意,不要忘形;失意,不要气馁;否极,还会泰来。
二、忆我乳房
我醒了。
好像睡了很沉很沉的一觉,浑身感觉动弹不得,似乎很累很累。我的意识是:我这是在哪里?
但很快,无意识,我又睡过去了。
我又醒了。
我将脸稍稍往左边侧了点,朦朦胧胧地看见: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一排一排的手推车上躺着一个一个笔直直的人,他们身上都盖着白被单,一动都不动。
“啊!全是死人?”第一个意识。
“这里是太平间?!”紧接着的意识。
“我还活着,你们送错地方了!我是活人!”我想喊。但很快,我又无意识,又睡过去了。
我再次醒了。
我努力地在唤醒自己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