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绿山墙的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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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马修·卡斯伯特大吃一惊(2)

“斯宾塞太太说我满嘴跑舌头,根本不是这样——它的一头牢牢地固定着呢。斯宾塞太太说你的家叫绿山墙。我向她仔细打听了,她说那儿到处都是树,我高兴坏了。我就是喜欢树。孤儿院里几乎一棵树都没有,只有院子前面那几棵小不点儿,还被涂上了白石灰。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孤儿,真的很像啊。看到它们我就想哭。我常对它们说:‘哦,可怜的小家伙!如果你们能长在大森林里,周围有伙伴,脚下长满了苔藓和六月铃,小溪从你们身边流过,鸟儿在你们的枝丫中歌唱,你们肯定会长高,是吧?但是在这儿你们就长不大,我完全明白你们的感受,小树。’今天早上离开它们我还很难过呢。你也会这样对一些东西动感情的,是不?绿山墙附近有小溪吗?我忘问斯宾塞太太了。”

“嗯,这个,有。房子前面就有一条。”

“太妙啦!住在小溪附近一直就是我的梦想,从没指望会成真。梦想不经常变成现实,是不?梦想成真难道不是很好吗?现在我几乎是完完全全的幸福了。我不会真的完全幸福的,因为——喏,你怎么称呼这种颜色?”

她把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扯过瘦削的肩膀,举到马修眼前。马修对判断女士的头发颜色并不在行,不过,就眼前的头发而言,答案是确定的。

“红色,是吧?”他说。

女孩把发辫甩回去,叹口气,这叹息仿佛发自肺腑,好像要呼出经年累月积存下来的悲伤。

“是的,红色。”她黯然神伤。“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完全幸福了吧,红头发的人都不会的。我对别的事倒不怎么介意——雀斑啦,绿眼睛啦,皮包骨头啦,我能想象它们不存在。我能想象自己有漂亮的玫瑰色肌肤,有双明亮可爱的紫罗兰色眼睛,但是不能想象自己不是红头发。我尽力了,我对自己说,‘现在我的头发乌黑油亮,黑得就像乌鸦的翅膀’。但我始终清楚它就是完完全全的红色,这真让我伤心啊。它将是我一辈子的遗憾。我读过一本小说,里面有个女孩就有个一辈子的遗憾,但不是红头发。她的头发是纯粹的金色,从她雪花膏般的前额卷向后面。什么是雪花膏般的前额?我一直都弄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嗯,这个,恐怕我不能。”马修说,有一点头晕目眩。这种感觉在仓促而过的青春岁月里曾有过一回,那次是野餐时另一个男孩怂恿他上了旋转木马。

“哦,不管是什么,肯定很好看,因为她像女神一般美丽。你能想象女神般美丽会是什么感觉吗?”

“嗯,这个,没有,我没想过。”马修如实招认。

“我想过,经常想。如果让你选,你选什么——是女神般美丽,是绝顶聪明,还是天使一样善良?”

“嗯,这个,我……我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啊。我从来都做不了决定。但其实都一样,因为哪种人我都成不了。可以肯定我永远都不会天使般善良的,斯宾塞太太说——啊,卡斯伯特先生!啊,卡斯伯特先生!!啊,卡斯伯特先生!!!”

这不是斯宾塞太太说的话,也不是这孩子摔出了马车,更不是马修做了什么惊人之举。他们只是在路上拐了一个弯,来到了“林荫道”。

新桥人所说的“林荫道”,是一条四五百码长的大路。多年前一位性情古怪的农夫在路两旁种了许多苹果树,如今它们枝繁叶茂,缀满雪白芬芳花朵的树枝在路的上方搭成一个长长的拱廊,将路面完全遮蔽。紫色的暮光在树枝下面的空气中流淌,放眼望去,落日映红的天空就像教堂长廊顶端的玫瑰窗一般,闪闪发亮,宛如油画。

眼前的美景让这孩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靠在马车上,细瘦的小手紧握在胸前,欣喜地仰望头顶壮丽的白色华盖。甚至在他们驶过“林荫道”,沿着长长的斜坡向新桥奔去的时候,她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入神地眺望西边的落日,看到无数幻象在闪闪发光的天幕上划过。他们默默地穿过热闹的新桥小村,村里的狗在吠叫,小男孩们嗷嗷起哄,好奇的面孔在窗后注视他们。又驶过了三英里,那孩子始终没有说话。显然,她能够精力充沛地滔滔不绝,也能够安安生生地保持沉默。

“我想你可能又累又饿。”马修终于大着胆子说话了。对她长时间的沉默,他只能想出这一个原因。“不过现在我们快到了——只剩一英里。”

她深深地叹口气,从白日梦中醒来,目光蒙眬地看着他,好像她的灵魂刚才在星星的引领下漂游到了远方。

“哦,卡斯伯特先生。”她低语,“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地方——那一片雪白的地方——是哪儿?”

“嗯,这个,你说的一定是林荫道。”苦苦思索了一会儿之后,马修说,“那个地方挺好看的。”

“好看?哦,说好看好像不恰当,漂亮也不合适。它们都不够分量。哦,它太美了——美。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不需要用想象来美化的东西,直接就能让我心满意足。”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它给我一种奇怪的尖锐的疼痛,然而又是愉悦的疼痛。你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卡斯伯特先生?”

“嗯,这个,我不记得了。”

“我经常有——只要看到美丽无比的东西。但是他们不该把这么可爱的地方叫做林荫道,这名字没有任何意义,应该叫它——让我想想——雪景幽径。这是个有想象力的好名字吧?要是不喜欢一个地方或一个人的名字,我就会取个新名字,而且一直用新名字叫他们。孤儿院里有个女孩叫贺普吉巴·詹金斯,但我总想象她叫萝莎利亚·德维尔。别人叫那个地方林荫道,我要一直叫它雪景幽径。我们真的离家只有一英里了吗?我很高兴,也很难过。难过是因为这一路太愉快了,当愉快的事情要结束时我总是很难过。更愉快的事可能会随之而来,但谁说得准呢?令人懊丧的情况是常有的,反正这是我的经验。不过想到要到家了我也很高兴。你看,打记事起我就没有真正的家。想到要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真正的家,我又感到了愉悦的疼痛。啊,真漂亮!”

他们翻过了山丘的顶峰,山丘下的池塘蜿蜒绵长,像是一条河。池塘中央横跨着一座桥,从池塘中部一直伸到地势较低的池塘尽头,那儿的带状沙丘像是一条琥珀色的带子环绕着池塘,将它和远处深蓝色的海湾分割开来。池水闪烁着缤纷的色彩——橘黄色、玫瑰色、轻盈的绿色,还有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不可捉摸的颜色。在桥的上方,池塘向前流入杉树林和枫树林的边缘,半透明的池水掩映在摇曳的树影中。不时有野李子树从岸边斜逸而出,像一位白衣女郎在踮着脚欣赏自己的倒影。从池塘顶端的沼泽地里传来响亮的、悲喜交织的蛙鸣。远处斜坡上白色的苹果园附近,有一座小小的灰色房屋,尽管天还没有黑透,灯光已经从窗口透出。

“这是巴里池塘。”马修说。

“哦,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我要叫它——让我想想——银波湖。是的,叫这个名字才合适。我知道它合适,因为我很激动。一想出非常贴切的名字,我就会很激动。有什么东西让你激动吗?”

马修沉思了。

“嗯,这个,有。看到那些难看的白色蛴螬在黄瓜地里钻来钻去,我就激动,我讨厌它们的样子。”

“嗯,我认为这不是同一种激动,你觉得呢?蛴螬和银波湖好像没有多大的关联,是吧?可是为什么大家叫它巴里池塘呢?”

“我想是因为巴里先生住在上面那座房子里吧,那地方叫苹果坡。要不是房子后面那一大丛灌木挡着,你从这儿就能看到绿山墙。不过,我们还得过桥,拐个弯才会到,还有将近一英里。”

“巴里先生家里有小女孩吗?哦,也别太小——跟我差不多大的。”

“他有个十一岁的女儿,叫戴安娜。”

“啊!”她深吸一口气,“多么可爱的名字!”

“嗯,这个,我不知道。叫我看,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儿可怕的异教徒味道。我更喜欢简、玛丽之类的得体的名字。戴安娜出生的时候,有个校长在她家里寄宿,他们请他起名字,他就叫她戴安娜。”

“要是我出生的时候也有这么个校长在旁边就好了。哦,我们上桥了。我要把眼睛闭紧。我一向害怕过桥。我忍不住想,说不定我们刚到桥中间,桥就会像折叠刀一样折起来,把我们夹在中间。所以我得闭上眼睛。不过,在快要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我又总会睁开眼,因为,你看,如果桥真的折起来了,我倒想看一看呢。这隆隆的声音多么欢快啊!我向来喜欢过桥时的隆隆声。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可爱的东西,多棒啊!好了,我们过去了。现在我要回头看看。晚安,亲爱的银波湖。我总是对自己喜欢的东西说晚安,就像对人那样。我认为它们喜欢这样。湖水看起来像是在对我微笑呢。”

他们又爬上一个小丘,拐过一个弯,然后马修说:

“我们快到家了,那就是绿山墙……”

“哦,别说。”她打断了他,屏息抓住他扬起的胳膊,闭上眼睛以免看到他指的方向,“让我猜一猜,我肯定能猜对。”

她睁开眼,四下张望。他们正在一个小山丘的顶部。太阳已经落山一段时间了,但在柔和的晚霞中景物依旧清晰。向西望去,教堂的黑色塔尖矗立在橘黄色的天空下。下面是一个小山谷,再往后是一条长长的缓坡,温馨的农庄散落其上。孩子的目光急切又渴望地掠过一个个农庄,终于逗留在左边的一座房子上,这房子远远坐落在道路后方,四周树林环绕,房子和鲜花盛开的树木一起在暮光中发出朦胧的白光。在房子的上方,西南部洁净的天空中,一大颗水晶般的星星就像一盏指引方向和前途的明灯,闪闪发亮。

“就是它,是不是?”她指着那座房子说。

马修高兴地用缰绳抽了一下马背。

“嗯,这个,你猜对了!不过,我想应该是斯宾塞太太告诉过你,所以你能认出来。”

“不,她没告诉我——真的没有。她描述的绿山墙几乎跟大多数其他地方一样,我对它的样子完全没有概念。但是,我一看到那房子,就感觉那是家。哦,我好像在做梦。你知道吗,我胳膊肘之上的地方一定又青又紫,因为今天我拧了自己无数次。每隔一小会儿,一种讨厌的可怕感觉就抓住了我,我好害怕这是一场梦,于是就拧一下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不过我突然想到,即便是一个梦,我还是想继续做下去,能做多久做多久,于是就不再拧了。可是这一切确实是真的,我们真的快到家了。”

她欣喜若狂地深吸一口气,再度沉默了。马修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他很高兴将会由玛瑞拉而不是他来告诉这个流浪儿,她所渴望的家终究不属于她。他们驶过林德山谷,尽管暮色浓重,但瑞秋太太还是凭借窗口的优势位置目送他们驶上山丘,驶入通向绿山墙的长长小路。他们来到了房前,马修不知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他对即将到来的真相大白感到畏惧。他想到的,不是玛瑞拉,不是他自己,也不是这个错误可能会带给他们的麻烦,而是这个孩子的失望。一想到她眼中那神采奕奕的光芒将被扑灭,他就觉得难受,好像是个谋杀帮凶——这感觉几乎跟他不得不杀一只羊羔、牛崽或其他无辜的小生灵时一样。

他们驶进院子,里面黑黢黢的,四周的杨树叶轻柔地簌簌作响。

“听听树的梦话。”他把她抱到地上时,她轻声说,“它们肯定在做美梦!”

然后,她紧紧地抓着装有“全部财产”的手提包,跟着马修走进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