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神并茂
玉树临风
三国曹魏太和三年(229)的一天,魏明帝曹叡在皇宫里召见一些亲近的大臣,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宴会。被邀请的大臣中,有曹叡的小舅子,也就是毛皇后的弟弟毛曾,当时任驸马都尉。还有一位客人名叫夏侯玄,当时只有20岁,任散骑黄门侍郎,就是在皇帝身边的侍从之臣。
客人们都到齐了之后,皇帝曹叡指挥大家落座,估计要按照官阶高低、亲疏关系排一下座次。其他人落座后,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有20岁的夏侯玄脸上一脸的不高兴。为什么呢?因为曹叡竟让他的小舅子毛曾和自己坐在一起了!
有人可能会问:不就是一个座位嘛,有什么了不起,犯得着这样较真儿吗?
大家要这样想,可就委屈夏侯玄了。夏侯玄何许人也?说起来可是大大的有名。他是三国曹魏名将夏侯尚之子,曹操的侄孙曹爽的姑表兄弟,我们知道,曹操的父亲曹嵩本来就是夏侯氏之子,曹氏和夏侯氏事实上属于同宗,所以夏侯玄可以说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政治地位很高。这是其一。其二,夏侯玄还是当时著名的玄学家,与另外两位玄学家何晏、王弼齐名,开启了正始时期的一代玄风,其文化地位也是首屈一指的。其三,更重要的是,夏侯玄容仪俊美,风度翩翩,是三国时一位著名的大帅哥,在贵族阶层享有很高的声誉,堪称实力派和偶像派的“双料明星”。虽然此时的夏侯玄还是个年轻后生,羽翼尚未丰满,但所有先天的和后天的优势无不具备,可以说是位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主儿,一般人怎么能入他法眼呢?
再说毛曾,虽然贵为国舅,出身却很低贱,其父毛嘉在发迹之前,不过就是搞祭祀典礼的一个下等差役,因为女儿长得有些姿色,被曹叡看上,先做太子妃,后来当了皇后,于是毛家一下子鸡犬升天。顺便说一句,曹魏政权的最初几代统治者,从曹操到曹丕再到曹叡,选立正妻或皇后都有个毛病,就是不看门第,只要有姿色就行,他们所立的皇后都是出身低贱之人,这在学术界有个说法,叫做“三世立贱”。
一般而言,一夜暴富或者暴贵的人往往自我膨胀,不知天高地厚,毛曾也是如此,此人行为举止粗俗不堪,给人一种猥琐鄙陋之感,简直就是一标准的“歪瓜裂枣”!可是这么一个不上台面的人,曹叡为了抬举他,却让他和夏侯玄坐在一起。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当时的情形:毛曾因为能和夏侯玄这样的偶像级人物坐在一起,当然很兴奋,估计是眉飞色舞,乐不可支。而出身高贵的夏侯玄,一向很鄙视毛曾这样的暴发户,《三国志·夏侯玄传》的说法是:“玄耻之,不悦形之于色。”就是夏侯玄把和毛曾这样的人坐在一起看做是自己的耻辱,所以一脸的不高兴,估计连皇帝他都爱答不理了。
这样一来,曹叡就很生气:再怎么着我也是皇帝啊,你不给我小舅子面子,总得给我面子吧?于是龙颜大怒,后来他就找了个借口,将夏侯玄从黄门侍郎,降为羽林监,也就是皇家禁卫军的一个官。
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是如此,实在谈不上精彩生动,甚至是有些无聊。但是,在《世说新语》作者的笔下,却变成了另外一种光景,显得生动有趣,摇曳多姿。《世说新语·容止》篇载:
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
说魏明帝曹叡让他的小舅子毛曾与夏侯玄共坐一处,结果怎样呢?他不写夏侯玄如何因为惹怒皇帝被贬职,反而换一个角度说,这样一幅比例严重失调的“快照”,就被人有心人“抓拍”到了,大家看出了一个大帅哥和一个“小瘪三”坐在一起的喜剧效果,于是美其名曰:“蒹葭倚玉树”。蒹葭,是河边乱长的芦苇;玉树,则是神话传说中只有仙境才有的高贵的仙树。芦苇倚靠着玉树,这句话显然不是事实判断——毛曾不是蒹葭,夏侯玄也不是玉树——而是一种价值判断,甚至还是一个审美判断,无非是说,夏侯玄和毛曾坐在一起,一个美,一个丑,一个贵,一个贱,反差实在太大了!既表达了对夏侯玄风度气质的赞美,也表达了对毛曾猥琐之态的贬斥和嘲讽。
不太为人注意的是,“蒹葭倚玉树”这个十分鲜明的形象,对于我们了解魏晋男性美的另外一个标准,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什么标准呢?一言以蔽之,就是——高。如果说,魏晋时代对男性要求白,和我们今天的审美标准不太一样的话,那么,要求男性高大一点,伟岸一点,恐怕倒是古今一致的。可以说,对男性身高的要求从来都是衡量男性美的一个重要标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自汉代以来,史书中描写人物,身高就是重要的一项。比如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就说: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九尺六寸有多高呢?按照古今尺度的比例换算一下,孔子的身高差不多要两米多,都能和姚明抢篮板球了!但是,似乎没有人说,孔子是长得俊美的。为什么?因为他太高了!连孔子自己都说过,“过犹不及”,一件事情,过头了,和达不到,都不好。就身高而言,太高给人以压迫感;太矮了,像武大郎那种,只能让人产生同情心,总之不太容易产生美感。这说明,人类对于身高的认识,也有一个类似于“黄金分割”的恰到好处的比例。据我的观察,古代男子身高在七尺五寸到九尺之间,往往被认为是美的。不到或者过了这个限度,也就谈不上美了。
到了魏晋,文献记载男人的身高,出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就是除了交代一下尺寸,往往还采用比喻的手法,把人比作优美的自然物,因此形成了不少美丽的词汇。比如夏侯玄所以被称为“玉树”,大概就是因为他把帅哥的两大标准都占了——不仅白,而且高。
“玉树”之外,形容美男的高,还有两个很有气势的词——“孤松”和“玉山”。这两个词都是用在“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身上的。《世说新语·容止》篇记载说:“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七尺八寸,大概相当于现在的1米88(三国时一尺合今24.2cm),堪称伟岸。所以嵇康的好朋友山涛赞美他说:
“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kuǐ)俄若玉山之将崩。”
嵇叔夜这个人啊,高大挺拔如山崖间傲然独立的青松;就连他醉倒的时候,也是风光无限,就好像一座巍峨的玉山将要坍塌了一样。美不美啊?当然美!如果说夏侯玄堪称“玉树临风”的伟丈夫,那么嵇康也为中国文化创造了一个很有阳刚之美的成语,叫做——“玉山倾倒”!
除了玉树、孤松、玉山,形容一个人高还可以用动物来作比。比如鹤。大概是遗传基因的作用吧,嵇康的儿子嵇绍后来也长成一位高大英俊的帅哥。有例为证:
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
那是嵇绍刚刚踏上仕途,来到京城洛阳的时候,有人见了他,就对“竹林七贤”的另一位名士王戎说:你看这个嵇绍啊,他在众人之间,就好像一只野鹤站在鸡群中一样,卓然独立,器宇轩昂!王戎一听,很不屑地说:“君未见其父耳。”言下之意,他父亲嵇康更让人叹为观止啊!尽管嵇绍不如父亲嵇康,但他也为中国文化贡献了一个成语——“鹤立鸡群”。
总之,一个男人如果白而且高,在魏晋时期就会大受欢迎。我们上一讲所讲的那位花样美男卫玠,之所以受人追捧,大概也因为他具备了当时美男的两个标准——白,而且高。说他白,有人们叫他“玉人”、“璧人”为证。说他高,有根据吗?有一个间接的根据。据《晋书·贾后传》记载,晋朝开国皇帝晋武帝司马炎要给自己的儿子司马衷选太子妃,当时有两个家族是候选人:一个是卫瓘家,卫瓘就是卫玠的祖父;再一个是贾充家。晋武帝很看好卫家,理由是:“卫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认为卫氏家族遗传基因(“种”)好,并且能生儿子,生的孩子都长得漂亮,又高又白。反过来呢,“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就是贾家的遗传基因不太好,生的都是女孩子,又生性好忌妒,这倒也罢了,还相貌丑陋,又矮又黑!
这个材料非常清楚地说明,当时美的标准是“长白”,丑的标准是“短黑”。无论男女都是一样。但是好事多磨,最后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皇后的位子还是被位高权重的贾充家给抢去了。坐上皇后宝座的是谁呢?就是贾充的大女儿,有一代妖后之称的贾南风。这位可以说是“史上最丑皇后”的贾南风,果然“性酷虐”,“妒忌多权诈”,后来专权乱政,荒淫残暴,成为“八王之乱”的罪魁祸首。西晋灭亡,贾南风难辞其咎。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由“白”和“高”这两种标准推演开去,也便形成了魏晋美男的两种类型。哪两种类型呢?一种是阴柔美。这一类以何晏、王衍、卫玠为代表,他们大多以白为主,白得有点女性化,有点“病态美”的味道,形容他们经常用“美”、“丽”这样的字眼儿。第二类是阳刚美。这一类型以夏侯玄和嵇康为代表,他们属于阳刚美男,常用“高”“伟”“俊”“秀”这样的字眼儿来形容。如果说,阴柔美男的主要特点是皮肤白皙的话,那么阳刚美男则往往身材高峻,令人须仰视才见。
因此,认为魏晋人只喜欢奶油小生的观点是不确切的,当时,像夏侯玄、嵇康这样高大英俊、风神傲岸的阳刚美男照样受到人们的欣赏和欢迎。
心明眼亮
除了白和高,在魏晋名士心目中,还有哪些美的标准呢?
我们知道,一个人不仅有外在的形体容貌,还有内在的精神气质,所谓“形神兼备”。外在的形体容貌和内在的精气神,共同构成了一个人的整体印象。如果一个人仅有外形的美,而没有内在的神采,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人以美感。唯有“形神并茂”,美感才能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如果说,肤色白、身材高只是外在之“形”的话,那么,更重要的内在之“神”要靠什么显示呢?
不用说,靠的是眼睛。
俗话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人是很复杂的动物,“知人”之难自古以来就困扰着人们。圣贤如孔子,对于人的了解,也曾经历过“听其言而信其行”到“听其言而观其行”的艰难转变。最后他总结出一个观察人的有效方法:“视其所以,察其所由,观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仔细观察一个人行为的动机,处事的方式,以及他所安于什么样的一种状态,那么这个人怎么可能隐藏得住自己呢?
后来孟子嫌这种“跟踪调查”式的方法太麻烦,便提出了一个更简便也更直观的观察人的方法,他说:
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孟子说,观察一个人,没有比观察他的眼睛更好的办法了。眼睛掩藏不了他内心的丑恶。心怀坦荡的人,眼睛就特别明亮;居心叵测的人,眼睛就晦暗而浑浊。听一个人说话,再观察他的眼睛,他怎么能掩藏得住呢?
我们经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明才能眼亮,而眼亮,是一个人内在精神和生命活力的体现。所以,在魏晋的美容之风中,人们就把眼睛黑亮作为判断一个人是否具有内在风神之美的重要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