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魏晋风流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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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美容之风(2)

所谓“美容之风”,其实就是“容止之风”。“容止”一词我们现在很少用,但在古代使用频率却很高。史书中介绍传主的外貌,常常会说“美容止”,或“善容止”,就是有美好的容貌、神态和举止,让人喜闻乐见。必须说明的是,这里的“美容”和今天的美容化妆并不一样,它包括两层意思:一是“美己之容”,二是“赏人之美”。而且,魏晋的这股美容止的风气主要是集中在男性身上的,简单说,也就是对男性美的欣赏。

从历史上看,应该说,对男性美的欣赏要远远落后于女性美。早在《诗经》的时代,就留下了许多描写美女的诗歌,但整个《诗经》对男性美的表达几乎没有,有,也是高大威猛的形象。有人要说了:难道高大威猛不是男性美的一种么?当然是。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高大威猛常常是强调某种实用价值。比如《诗经·伯兮》这首诗,写一个留守空闺的女子想念他的丈夫,开篇就说:“伯兮朅兮,邦之桀兮”。——我的丈夫真英武,他是国家顶梁柱。朅,就是高大雄健的样子。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却道:“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殳是古代的一种武器,用竹木做成,有棱无刃)——丈夫手执锋利殳,为王打仗做先锋。因为这个丈夫孔武有力,很快就被国君征调出征,拿着武器上战场、做前锋了。所以,这个女子夸奖自己的丈夫高大威猛,就不是一种纯粹的审美状态,而是另有所指。

那什么才是审美状态呢?简单说,你欣赏的对象带给你的联想,离功利目的和道德价值越远,就越是接近审美状态。比方说,你看到一个高个男孩,不禁赞叹:这小子真帅!这就是审美状态。如果你马上想:这小子是打篮球的好苗子。这就是篮球教练的眼光了。“看”了就想到“用”,这不是审美状态。反过来,能够欣赏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人或物(比如艺术品),倒是一个人的审美能力的体现。

一句话,美是“看”出来的。审美状态就是单纯享受“看”的愉悦,而不是执着于“用”的算计。

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大概只有到了战国时期,才开始出现对于男性美的欣赏。我们讲两个战国美男的故事。

第一个是宋玉的故事。宋玉是战国时期着名的楚辞作家,相传是屈原的学生。他写过一篇很着名的赋,叫《登徒子好色赋》。写楚国大夫登徒子在楚王跟前进谗言,说宋玉虽然长得高大英俊,风流倜傥,但是却经常说点不满现实的牢骚话,而且十分好色。楚王一听,很生气,就找来宋玉,质问他:可有这回事?宋玉知道是登徒子背后进了谗言,就说了一席话,塑造了一位绝色美女的形象。他先绕了一个大圈子,说: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

先解释一下这个“里”。“里”是古代一个编制单位。有说二十五户人家为一里的,也有说七十二家、八十家甚至一百家为一里的。用今天的标准看,“里”差不多相当于一个街道或者小区。宋玉这段话的意思是:天下的美人啊都不如我们楚国的,楚国的美人啊都不如我们那个“小区”的,我们那“小区”的美人啊又都不如我家东邻的女孩子。宋玉果然文才了得,这么层层递进、逐步升级的交代自然吊足了读者的胃口。这个“东家之子”美到什么程度呢?宋玉说: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就是增加一分就嫌太高了,减去一分吧,又嫌太矮了;搽点粉就显得太白了,抹点胭脂又觉得太红了!用现在的话说,这个宋玉的“邻家女孩”真是美到了极致,都达到“黄金分割”了,好比一个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一丁点儿都不能改动!宋玉还说这美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了。

可有趣的是,这么一个绝代美女不过是宋玉的一个“托儿”!宋玉接着说,“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这样一个美人,整天爬到我家的院墙上,干什么呢?“偷窥”我。不是偷窥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三年!原来宋玉是要借这个美女衬托自己的美。紧接着他又说,即便如此,“至今未许也”——我到今天也还是没有答应她呢。

更好笑的还在后头。宋玉接着又把登徒子的老婆塑造成了一个“绝代丑女”,怎么丑的呢?——“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宋玉说,登徒子的妻子啊,头发蓬乱,耳朵卷曲,豁唇龅牙,弓腰驼背,身上既生癣疥又有痔疮,简直是古今“丑女无敌”。可就是这么一个丑老婆,“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竟和她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最后宋玉说:大王啊,你说我们俩谁更好色呢?

必须指出,楚辞甚至后来的汉赋都有个特点,就是虚构,所以这篇赋写的内容未必就是实情,但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推知,宋玉是当时的一位美男,而且已经受到邻家女孩的暗恋和追捧,这个结论大概是不错的。

第二个故事的主人公是邹忌。《战国策·齐策》记载说,齐威王时,国相邹忌身高八尺有余,形体容貌光艳美丽。一天早晨,邹忌穿戴好衣帽,照着镜子,自我感觉特好,就问他的妻子说:“我同城北徐公相比,谁更漂亮?”这个城北的徐公可不是一般人,他是齐国有名的美男子。妻子连忙说:“您漂亮极了,徐公哪能比得上您呢?”邹忌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他不相信自己真比徐公漂亮,就又问他的妾:“我同徐公比,谁更漂亮?”妾连忙说:“徐公怎么能比得上您呢?”

第二天,有客人来访,邹忌又以同样的问题问客人,得到的回答也一样。又过了一天,徐公来拜访他,邹忌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又看,觉得自己比徐公差远了。邹忌晚上躺着琢磨这件事:为什么妻妾和客人都要“忽悠”我呢?最后他得出一个很有心理学价值的结论来:“我的妻子认为我漂亮,是偏爱我;妾认为我漂亮,是害怕我;客人认为我漂亮,是有求于我啊。”于是邹忌就上朝拜见齐威王,说:“我知道自己不如徐公漂亮,可我的妻子偏爱我,我的妾害怕我,我的客人有求于我,他们都说我比徐公漂亮。如今大王您拥有千里疆土,上百座城池,宫中的妃子、近臣没有谁不偏爱您,朝中的大臣没有谁不害怕您,全国的人民没有谁不有求于您。由此看来,大王您被忽悠得也很厉害啊!”后来的情节大家都知道了。齐威王采纳了邹忌的建议,广开言路,终于国泰民安,美名远扬。

这个故事一般是被当做君臣之间一个善进谏、一个善纳谏的事例来说的。但是我们也可以从男性美的发展看这个故事。我的结论是,大概在战国时期,对男性美的欣赏已经成为一个明确无疑的事实。这个爱照镜子、喜欢没事儿一个人“臭美”的邹忌,还有那个大家公认的美男子徐公,显然都是当时男性美的代表人物。

但是,我们要把宋玉和邹忌的故事跟“看杀卫玠”的故事放在一起比较,就会发现三个很大的不同:

第一,性质不同。战国时候,男性美的欣赏还在“私人领域”,邻家女孩隔墙偷窥也好,一个人对着镜子臭美也好,被妻妾赞美也好,都很私密,而到了魏晋,却成为“公共空间”的大事,风生水起,无比张扬。

第二,规模不同。宋玉和邹忌的故事还只能算是个案,可到了魏晋,像卫玠这样被写进史书的美男,简直是层出不穷,蔚成一时风气。

第三,功用不同。战国的两个美男故事并不是叙事的重心,只是陈情说理的铺垫。“看杀卫玠”的故事则把对美的欣赏作为叙事的中心。而且,从效果上来看,战国的两个故事“群众参与”明显不够,而魏晋呢,对男性美的欣赏就好比一股巨大的台风,席卷了整个社会。像卫玠这样的美男,甚至拥有数量庞大的“粉丝军团”,结果竟然搞出了人命!

总之,魏晋时代,对男性美的发现和欣赏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男士爱美,成了这个时代的重大精神事件。相比之下,对于女性美的欣赏和记载反倒处于下风。所以,要说“男色时代”,魏晋才是真正的“男色时代”。

“傅粉何郎”

既然美是“看”出来的,那么,魏晋时期对于男性美的审美标准又是怎样的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先来说说中国古代女性美的一个审美标准。比如《诗经》有首题为《硕人》的诗,里面写到一位美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意思是:她手指嫩白如茅荑,皮肤洁白赛凝脂。颈子白嫩像蝤蛴,白牙齐整似瓠犀。额头方正白如蝉,眉毛弯比蛾触须,粲然一笑百媚生,明眸善睐摄人魂。请注意:这里描写美女的美,说来说去都在强调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那就是——白。我们知道,现在的化妆品尤其是护肤品广告,一个最大的卖点就是——“美白效果”好。可见,“白”,几乎是“美”的一个必要条件。

令人诧异的是,魏晋男性美的标准竟和女性美差不多,最受推崇的也就是——白。和今天的男士也用护肤品一样,汉末以来,在上层贵族和名士圈里,就有了“傅粉”的风习。傅粉,也就是搽粉。为什么搽粉?当然是为了“美白”。为什么要“美白”?因为当时人“以白为美”。

有个“傅粉何郎”的故事最能看出当时“以白为美”的风尚。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三国时大名鼎鼎的名士何晏。何晏是东汉灵帝时的大将军何进的孙子。他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尹氏因为长得漂亮,被曹操收纳为妾,他也就“拖油瓶儿”地成了曹操的养子。何晏长得形容俊美,大概得益于他的母亲尹氏的遗传基因。《世说新语·夙慧》篇有个故事,说何晏七岁的时候,就出落得很漂亮,很可爱,“明慧若神”。曹操很喜欢他,当时何晏随他的母亲尹氏住在宫里,曹操有一次就把他召到自己身边,想收他做儿子。何晏不愿意,就在地上画了个大方框,自己站在当中,人问其故,他回答说:“何氏之庐也。”曹操知道后,也不勉强,立即把他送回去了。

何晏长大之后,姿容甚美,冠绝当世。《世说新语》记载说:

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美姿仪,面至白。”这个描写透露了一个信息,就是皮肤白皙对于一个姿容美好的人来说,具有强调的作用。更何况,何晏不是一般的白,是“至白”,白到了极点。白到了让人怀疑的程度。因为何晏太白了,而当时的人又有搽粉的风气,所以魏明帝曹叡(一说魏文帝曹丕)便怀疑何晏的“面至白”乃“傅粉”所致。于是曹叡就想了一个办法试探他。什么办法呢?就是大夏天儿给他热汤面吃,而吃热面往往会流汗的,一流汗,不就真相大白了吗?何晏吃完以后,果然大汗淋漓,就用“朱衣”的衣袖擦了擦脸,没想到,“色转皎然”,他的面色居然变得更加皎洁明亮了!

由此看来,人家何晏的白,是胎里带的,属于“天生丽质”,而不是“后天加工”。但这个“傅粉何郎”的典故,是不是“冤假错案”呢?也未必。因为有个材料说:“晏性自喜,动静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刘注引《魏略》)“自喜”也可以理解为“自恋”。粉帛也写作粉白,可能就是粉饼或粉盒之类的化妆品。《晋书·五行志》还说:“尚书何晏好服妇人之服。”说他喜欢穿女人的衣服,这在古代叫做“服妖”。总之这个有些“娘娘腔”的美男因为出身高贵,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美容之风的代表人物,他的生活习惯和个人爱好对当时的上流社会产生了莫大影响,于是天下名士都爱美起来,肤白如玉就成了男性美的一个重要标准。

孔子曾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绘事后素”(《论语·八佾》)。绘事就是绘画这件事,素就是白色的绢,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先要有洁白的底子,才能在上面画出美丽的图画来。其实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人如果皮肤白,五官再端正些,就给人以美感,俗话不是说吗——“一白遮百丑”。从这个角度上说,美和白的关系,真是古今同理,并没有发生质变。

说到白,西晋的名士王衍也是个极端的例子:

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

王夷甫名王衍,是西晋首屈一指的清谈家,也是个著名的美男。王衍经常拿着一种类似羽扇的叫做麈尾的风流雅器,和别人清谈的时候一挥麈尾,显得特别潇洒。他的这把麈尾的柄,是用玉做的,当然很白。可是,当王衍手执麈尾的时候,人们发现,他那只手竟然白得和麈尾的玉柄毫无分别!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当时的人对于白面小生有着异乎寻常的欣赏和迷恋。

为什么古人总爱把男人与玉联系起来呢?因为先秦时即有“君子比德”的传统,就是把自然物和君子的德行节操相比附。其中最为人喜闻乐见的就是“君子比德于玉”。因为玉的洁白、坚硬、温润等特点和所谓君子的德行与节操最为相似。而把人与自然物联系在一起,在美学上就是“人的自然化”。所以,当时把男人称作玉人、璧人,比作玉山、玉树,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除了白,在魏晋名士心目中,还有哪些美的标准呢?又留下了多少韵味悠长的故事?魏晋这股美容之风,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文化密码,对我们今天又有什么启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