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魏晋风流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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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美容之风(4)

比如“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小的王戎,眼睛就很亮,而且史书上说他有一种“特异功能”——“视日不眩”。他眼睛直视太阳的时候,一点都不会头晕目眩。有位叫裴楷的名士一见王戎的眼睛,就大加赞叹:“戎眼烂烂,如岩下电。”就是说,王戎的眼睛精光四射,好像山岩下的闪电一样。王戎这个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但因为他拥有这么一双“电眼”,混迹于名士圈中倒也不觉得寒碜。

其实,裴楷夸王戎眼亮,也是在“表扬和自我表扬”。因为被称为“粗服乱头皆好”的裴楷自己也是一位“电眼”帅哥:

裴令公有俊容姿,一旦有疾至困,惠帝使王夷甫往看。裴方向壁卧,闻王使至,强回视之。王出,语人曰:“双眸闪闪若岩下电,精神挺动,体中故小恶。”

有一次,裴楷卧病在床,晋惠帝司马衷派大名士王衍来看他。裴楷本来是向壁而卧的,听说王衍来了,出于礼貌,便勉强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正是这一眼,给王衍留下很深的印象。王衍出来后,对人说:“裴楷的双眸闪闪若岩下电,精神很好,不过身体微染小恙罢了。”这说明,当时的人把一个人眼睛亮不亮作为评判其内在精神气质的一个重要标准。

东晋有个美男叫杜弘治。大书法家王羲之见了他,非常欣赏,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面如凝脂”是说他皮肤极白,白得像凝结的油脂。“眼如点漆”是说他双眸黑亮,炯炯有神,这样黑白形成的强烈对比,就把一个人的内在精神凸现出来了,所以此人望上去简直就像神仙下凡一般!

有时候,眼睛黑亮的作用甚至比白和高这些外在特点更巨大,更本质。一个人如果容貌一般,既不白,也不高,甚至很丑陋,但只要你有一双明亮的眸子,也能凸显其风神气度,给人一种美感!比如东晋有个叫支遁的高僧,他的“相貌丑异”是出了名的,而“丑异”一词,差不多相当于“丑八怪”,但是,此人照样是东晋非常受欢迎的名僧加名士。为什么?因为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精光四射的眼睛,凭着这双眼睛,“一美遮百丑”,照样让人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所以,魏晋美容之风既注重皮肤白、身材高等外形的美,也注重眼睛明亮等内在精神的显现,说穿了,魏晋人不仅欣赏一个人的自然美,修饰美,更推重一个人的风度美,人格美。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形神并茂”。

掷果潘安

除了肤白,身高,眼亮,还有一种男性美的标准也值得注意,那就是一个人的“神情之美”。神情可以理解为风度,仪态,韵味。这里我们要重点介绍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谁呢?说起来大家一定知道。民间有个说法:“潘安貌,子建才。”子建是三国时最有才华的诗人曹植的字。潘安就是就是西晋的文学家潘岳,大概因为他的字叫安仁,所以人们又叫他潘安。

这个潘岳怎么美呢?我觉得,潘岳的美可能体现了阴柔和阳刚两种美的完美结合。或者说,在他身上,外在美和内在美达到了相得益彰的程度。《潘岳别传》称:“岳姿容甚美,风仪闲畅。”说他不仅姿容美好,而且风度潇洒,仪态万方。

潘岳大概也是很白的,《世说新语》记载说:“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

潘岳喜欢和另一位美男夏侯湛同行,被人们称为“连璧”。“连璧”是指连在一起的两块美玉,说潘岳和夏侯湛两人在一起,真是珠联璧合,相映成辉!

不仅如此,和卫玠一样,潘岳的美也是很有杀伤力的。美貌的人常常会伤害平凡的人:一是让人感到自卑,二是让人嫉妒,三是让人痴狂。这样的人对于公共领域来说,差不多是个“公害”,只要他们一出门,很容易造成交通或治安方面的“险情”。《世说新语·容止》篇就记载: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左思)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说潘岳姿容美妙,神情动人。他年少时曾拿了一把弹弓来到洛阳的大街上。必须说明,这时候的潘岳年龄不大,也谈不上是名流,可是他走在大街上一下子就引起异性的注意,而且不是“收视率”和“回头率”高的问题,而是更严重的问题,那些妇人遇到他,都不约而同地手拉手把他围在中间,干什么呢?欣赏呗!养眼呗!有没有动手动脚咱们就不知道了。

顺便说一句,衡量一个时代妇女地位是否提高,一个重要的参照就是看这个时代的女性敢不敢大胆表达自己的喜好。这和今天的大众文化很相似。男性明星开始占据了更大的市场份额,欣赏和追捧他们的,大部分都是女性消费者。试想,如果娱乐杂志的封面,清一色都是女性明星的玉照,女性美独霸人们的“眼球市场”,那除了说明,我们还处在一个男性绝对中心的时代,还能说明什么呢?换句话说,男性美的被欣赏和被消费,或者说,女性不惮甚至公开地表达自己的“好色”趣味的时候,不仅不是女性的道德水准下降了,反而恰恰是女性整体地位、特别是经济独立性提高的表现。

就我的观察,魏晋女性的地位就要比汉代女性高。这跟当时儒家礼教的崩解有很大的关系。东晋史学家干宝在《晋纪·总论》中说:魏晋的妇女,往往“先时而婚,任情而动,故皆不耻淫佚之过,不拘妒忌之恶,父兄不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可知,魏晋女性的地位的确比以前有了提高,礼法对她们的束缚也比较小。大街上围观一个美男就是证明。

我们的故事还没讲完。后面的情节更好笑。当时另一位诗人左思听说潘岳出去逛街,受到这么隆重的追捧,很羡慕,他也模仿潘岳(估计也拿把弹弓)来到洛阳的大街上晃荡,没想到妇女们一看到他,就一齐向他吐口水,弄得左思像泄了气的皮球,郁闷而归。原因无他,盖因左思才华虽高,但容貌“绝丑”!

无独有偶。还有一个“掷果潘安”的故事:

安仁(潘岳)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张孟阳(张载)至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投之,亦满车。

故事说,潘岳因为长得太美,每次出行,老妇人便会向他车里投掷水果,常常装满一车;另一位叫张载的丑男每次出行,小朋友便用瓦块石头砸他,也常常弄得“满载而归”。

这两个故事虽然都有些夸张,但足以说明,魏晋时人们对美的狂热追求,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别的不说,你爱美男可以,可也不能虐待丑男啊?我们现在对“丑星”多宽容啊!俗话不是说,红花总须绿叶衬吧?但是话又说回来,这种看似有些极端的偶像崇拜恰好说明魏晋人对美的崇尚,热烈生猛,爱憎分明,一派天真烂漫。

如果把今天的偶像崇拜和魏晋比较一下的话,就会发现本质的不同。今天的偶像崇拜,权力的也好,道德的也好,文化的也好,娱乐的也好,大都离不开现代传媒的强势宣传和炒作,而魏晋这股美容之风,则显得更为淳朴、真率和自然。那时候没有聚光灯,没有商业炒作,也很少有行政命令来干预大众的精神生活,有的只是对美的事物的热爱,对高贵气质的欣赏,以及对卓越才华的仰慕。要知道,人们崇拜的这些人,除了长得美,长得帅,有风神,有气度,更重要的是,他们大多是当时一流的文化人和艺术家。与其说他们是其他偶像,不如说他们是人格偶像。这么一比较,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这世界上,人类是最会制造偶像并崇拜偶像的物种,偶像崇拜也带动了人类的精神生活向更高级的方向发展。但是,和所有的时尚一样,偶像崇拜难免带有非理性的色彩,特别是今天风起云涌的的粉丝文化,那种“爱你没商量”或者“好恶大于是非”的狂热心态倒是需要警惕的。要我说:

与其崇拜权力偶像,不如崇拜道德偶像;

与其崇拜道德偶像,不如崇拜娱乐偶像;

与其崇拜娱乐偶像,不如崇拜文化偶像;

与其崇拜文化偶像,不如崇拜人格偶像;

与其崇拜所有一切偶像,不如所有一切偶像全都不崇拜!

从经济学角度说,崇拜别人,意味着不断地透支自己,人生苦短,何必把自己的价值绑在别人的光环背后呢?

神超形越

魏晋美容之风是有着深广的文化内涵的一种时代风气,与后来单纯的“以貌取人”不可同日而语。这股风气对于中国的文化和国人的心灵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第一,魏晋美容之风脱胎于汉末人物品评的风气,它极大地促进了中国美学的发展。中国美学有两大特色:一是天人合一,二是人文合一。很多人物审美的概念,最终变成了文学艺术欣赏的关键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说:“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于人格美的评赏。”(《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比如“形神”这一概念,原本用于对人的认知,后来变成了对艺术品的赏鉴的范畴,出现了“形似”和“神似”、“形神兼备”等美学概念。再比如,“风骨”本来也是形容人的性格的,后来却成了表达对文章风格的把握,所以出现了“建安风骨”这种非常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美学概念。再如,眼睛是人物美的一个重要审美标准,后来,人们就转移到对文学的欣赏上,把一篇文章中最关键的句子叫做“文眼”,一首诗中最警醒的字眼叫做“诗眼”,这都和魏晋这股人物美的欣赏风气不无关系。

第二,魏晋美容之风丰富了中国人的心灵,提升了我们的精神境界。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魏晋以前,比较注重的是道德修养,孔子曾感叹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此言一出,中国人大都标举“好德”,至少装着“好德”。但是,“好德”强调的往往是社会性、群体性或者说“共性”的东西,需要社会规范引导和后天学习修养才能养成,而“好色”或者说“爱美”则是人的天赋本能,它强调的是自然性、个别性或者说“个性”的东西。相比“好德”,“好色”几乎是无师自通,因而更接近人的本真。儒家崇尚道德本身没有错,但道德一旦发展成为道德主义,则很容易流入虚伪,甚至是残暴。东汉末年的政治腐败正是道德主义破产的信号。到头来,道德成了统治者单方面要求被统治者遵守,而自己却可以抛弃的意识形态专制。魏晋时期,礼崩乐坏,儒家礼教日益瓦解,人们的思想空前解放,正是一个十分重视个性发展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拥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所以,人们发现,人的天赋的才性和自然的体貌风度本身就是赏心悦目的,值得欣赏和肯定,而那些人为刻板的教条则显得十分虚伪甚至荒谬。这种欣赏和肯定,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本身的自我欣赏与自我确认。如果说先秦两汉时期,对一个人最高的赞美是“贤哉!”那么到了魏晋,对人的最高的礼赞则变成了——“美哉!”

这种对人的自然、自在的形神之美、才性之美、人格之美的肯定和欣赏,使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丰富了,多元了,升华了。而排除道德成见,不带功利性地去欣赏美,追求美,创造美,表现美,正是魏晋这个乱世虽然动荡不安,但又多姿多彩、令人神往的重要原因。

而且,我以为,魏晋美容之风的价值和意义还不仅在于“形神并茂”,而在于“神超形越”。这样一种风气产生在一个生命朝不保夕的乱世,本身就值得深思,它所具有的那种超越性的价值和意义便显得格外重要。为什么魏晋名士会崇尚那样一种“神仙中人”的境界?说穿了,是因为现实太痛苦,他们无不希望获得一种短暂的超越!因为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所以更要精彩地活着,美丽地活着,活出属于独一无二的自我!《世说新语》中的“神超形越”一词,说的正是魏晋人灵魂深处的精神追求。

所以,魏晋美容之风是有着深广的文化内涵的一种时代风气,与后来的单纯的“以貌取人”不可同日而语。

那么,在美容之风的推动下,魏晋时代还有一种今天看来更另类、更生猛、更有杀伤力的风气也开始流行起来,甚至在空间上席卷了整个上流社会,在时间上一直蔓延到隋唐。这究竟是一种什么风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