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小弟,咱们进去看看。”
樊娴都看出两个孩子心地不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亲自引领他们走进府中正堂丈夫的灵柩前。李通、李轶一见灵柩、灵牌,果然不假。便默不作声出府去了。樊娴都知道他们相信了,送出府外时,便关切问道:
“你们是南阳谁家的孩子?大老远的跑来,父母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呢!”
李通看着她面容憔悴的样子,口气缓和了很多,答道:
“我爹李守,在长安做官。”
南阳李守的名声樊夫人听说过,只是没见其人。李守以谶讳之学响名南阳,也算得地方上的知名人物。樊娴都点点头道:
“孩子,你们能明白事理就好。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縯儿罪责难逃。老身一定要让他亲到你们府上谢罪。你们先回去,免得家中忧虑。”
李通、李轶早已淡了为姨丈复仇之心,见樊夫人言语人情入理,颇为感动,两人上了马,向老夫人一躬手,打马而去。
刘縯等人见李通李轶走远,才松了一口气,刘仲道:
“娘,他们走了,没事了吧!”
“没事?”樊夫人叹息一声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岂能说没事就没事。娘马上写信给你们的舅父,他跟新野县令潘临交情甚笃,请他在官府里从中斡旋,但愿縯儿没事。”
第二天,节哀顺变的樊娴都夫人,带着三儿、三女,族侄刘嘉以及家佣仆役,扶着刘钦的灵柩,踏上返归故土春陵的官道,驿路茫茫,前程谁知晓……
南阳郡蔡阳白水乡原本不是春陵侯封地。刘秀先祖刘买被汉武帝封为春陵侯时,春陵乡本在零陵郡冷道县,那里,地势低而潮湿,山林之中多有毒气。刘买之孙考侯刘仁在汉元帝初元四年上书,情愿减户请求将封地内迁南阳郡蔡阳的白水乡。元帝允准,仍以春陵为国名。于是刘仁偕同整个宗族来到这里,以此安居下来,这里就成了刘钦的故乡。病逝于住所的南顿令就安葬在这里。
隆冬时节,平日孤寂荒落的白水堤上多出了一块松柏苍郁之地。一座精心修建的墓冢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南顿君之墓”的墓碑旁,背水倚树地搭起几处简陋的草屋,晨起时,墓碑前早已摆放好供奉之物,凛冽的寒风中,刘縯、刘仲、刘秀和刘嘉依次涕泣跪祭,每张脸都冻得发青。
“爹,您是为国忧郁而去。孩儿一定不忘教诲,以复兴汉室为己任,完成爹的遗愿。爹,您安息吧!”刘縯边哭边说,众兄弟也难过地痛哭起来。
依从古礼,为人子者应为丧父守孝三年。但当时能做到的人很少。如果遇着寒冬时节,孤寂旷野,寒风彻骨,更没有人能够真正守在墓地旁。但刘縯兄弟不畏严寒,着素衣、吃素食,虔诚地为南顿令扫墓守灵,从无间断。宗族乡里听说后,都称赞刘縯弟兄至孝。
祭扫完毕,刘縯便叫人从茅屋中取出兵器,在墓地旁的空地上领着兄弟习练武功。似乎是父亲的眼睛在看着他们,兄弟们习武起来特别认真、投入,仿佛在向父亲表明他们的决心,连一向最怕吃苦的刘仲也从没有发一句怨言,年龄最小的刘秀也再没跟大哥顶过嘴。
大家正练得卖力,忽见刘宽走过来,老远就叫道:
“大公子,别练了。”
刘縯收了势,等他到了跟前才问道:
“刘宽,什么事儿?”
“老夫人叫你们都回去,有话跟你们说。”
刘縯想起因思念父亲而面容憔悴的母亲,心中一阵发痛,忙招呼兄弟们丢下兵器,一齐走下沙堤,向家中走去。
春陵地方上居住着刘钦之弟刘良一家和族人。当樊娴都和女儿们扶着丈夫的灵柩回来时,刘良带领着族人哭泣着迎出春陵,并早已派人把哥嫂原来的住宅打扫干净,安顿嫂子一家住下。然后亲自选择松柏苍郁之地,隆重地安葬了哥哥刘钦。
刘縯弟兄到了家里,樊娴都正由刘黄、刘元陪着说话儿。刘縯一见母亲,立刻跪地磕头,刘仲、刘秀也慌忙跪下。
“娘,您召孩儿来,有什么吩咐?”
樊娴都坐直身子,逐一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心疼地说:
“娘召你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怕你们冻坏了。反正,你爹也是去了的人,没有必要非守孝三年不可。这寒天冻地的,风寒极易侵蚀肌体,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爹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縯儿,听娘的话,就搬回来住吧!”
“不,”刘縯涕泣跪拜道,“娘,爹是为国事忧愤而去。孩儿理应为他老人家守孝。爹的遗愿是要孩儿将来匡复汉室。如今孩子不经历些磨炼,如何能成就一番事业。为爹守陵,这点儿风寒又算得什么。”
刘仲、刘秀也齐声泣道:
“娘,孩儿不怕寒冷,愿为爹守灵。”
樊娴都看着三个至孝的儿子,心中顿觉欣慰,但仍坚持说道:
“你们的一片孝心,娘知道就是。这么冷的天,何必非守在墓地旁。不如先回家住一阵子,待过年春天再搬回去。”
刘秀知道母亲最担心的就是他,便仰脸答道:
“娘,您不就是担心冻坏孩儿吗?不会的,大哥天天带着我们练武,常常出汗,怎么会冷呢。”
刘仲也说道:
“三弟说得一点儿没错,娘尽管放心好了。”
樊娴都哪能放心,但三个孝顺的儿子说得在理,她在努力寻找说服孩子们的理由。
正在这时,守门的家人来报,叔叔刘良来见。樊夫人一听,似乎有了办法。刘良,字次伯,乃刘钦胞弟,举为孝廉,被朝廷荐为萧城县令。因见汉室颓败、厌恶政事,遂托病上书,辞官归隐。刘钦灵柩到春陵,刘良隆重安葬兄长,并悉心照顾嫂侄全家。刘縯等子侄都非常敬重他,由他劝说,刘縯弟兄不会不依。樊夫人忙命人请入,刘縯、刘仲、刘秀一齐到门外迎接。刘良进来,先给嫂子施过礼,坐下便说道:
“縯儿他们也在。”
“是我召他们来的。”樊娴都乘机引入正题,“孩子们坚持依着古礼为夫君守孝三年,但如今隆冬季节,我只怕他们耐不住风寒,伤了身体。请叔叔帮着劝说他们,搬回家里住。”
刘良听了点点头,嫂子樊夫人放心了。不料刘良却开口说道:
“嫂子心疼孩子们,自是情理之中。可是如今我汉室不振,世事艰难,孩子们若成大气,免不了要经历千难万险。嫂子想让他们生活在安乐窝中,可能吗?依小弟之见,孩子们既有诚孝之心,就应该成全他们,白水河边的寒风算得了什么,权当是对他们的磨练。”
樊娴都这时无话可说了,她也是有识见的女人,刘良说的道理她不会不明白,只是爱子心切,尤其是对小儿刘秀,总怕他受了苦,吃不消。
刘縯一看母亲有松口的可能,忙说道:
“娘,既然叔父都这样说,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樊娴都叹息一声,只好点点头。刘良一见便道:
“縯儿,你娘答应了。没有别的事,你们就回去习武去吧!我陪嫂子说说话。”
“是,叔叔,孩儿告辞!”
刘縯弟兄起身给母亲和叔父告别,走出府门。刘良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叹息道:
“我们刘家虽是国姓皇族,却一辈比一辈衰弱,如今朝廷萎弱,汉室江山不久恐易手他姓。我刘室命运更难预料。看我宗室子弟已成人者惟縯儿可成大事,将来匡复汉室,振兴宗室,惟有绩儿。你们没来之前,我宗室子侄辈刘赐、刘玄、刘谡、刘社皆闲居家中,不事稼穑,无所事事。小弟担心日子久了他们耐不住寂寞,不务正业,坏了我宗族名声。如今,你们来了,可以让他们跟着縯儿一起习学武功。小弟想聘师傅教授他们学业,也算咱们为光耀宗室作点努力。”
樊夫人想不到这位小叔竟有如此非凡见识,心中颇为感动,当下便道:
“兄弟难得有此襟怀,我支持你,就由你担此重任吧!”
凌晨,尽管白水河边寒风彻骨,刘嘉、刘縯弟兄仍像往日一样在父亲墓地前的空地上,苦练不止。还是刘嘉、刘仲合攻刘縯。刘縯将手中长矛施展开,上护其身,下护其马,寻着刘嘉、刘仲的破绽便抢攻一招,竟逼得二人连连后退。旁边正练臂力的刘秀见了,一时兴起,抓起自己的长刀,也来为两位兄长助战。刘縯独战三人,仍绰绰有余。
弟兄四人正练到紧处,忽听有人高声叫道:
“好功夫!”
四人听出是叔父刘良的声音,慌忙收势细看,只见刘良正领着一帮宗室兄弟走上河堤。当中年龄最长的刘赐仅比刘縯小一岁,最小的则比刘秀还小三岁。这帮人走到空地上站住。刘縯仔细一看,除了叔父刘良之外,这帮宗室兄弟大多耷拉着脑袋,一脸的苦相。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给刘良施完礼,正要发问,却听叔父说道:
“縯儿,你的这帮兄弟今后就由你来管教,教他们习学武功,将来他们可帮你做成一番事业。”
刘縯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连声应道:
“请叔父放心,孩儿一定尽心尽力教他们。”
“那就好!”刘良满意地笑了,又转身对那帮宗室子弟说道,“今后就由縯儿教授你们武功,再不许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坏了宗族的名声。我刘氏乃是国姓,振兴汉室,光宗耀祖就靠你们了。听见没有?”
刘赐一行人看来都有些惧怕这位长辈,虽然个个面带苦相,却齐声答道:
“听见了!”
从此,孤寂的旷野墓地再不孤寂,每天都是一片战马嘶鸣,刀枪碰撞声。初始几日,那班宗室子弟因为新奇,练得还算起劲。但十天之后,除了一个黑脸的大小子刘谡之外,便一个个叫苦叫累,很有些吃不消。刘縯要求十分严格,一个个拧着耳朵拉起来,要他们坚持练功。这样一来,他便顾及不到刘秀了。刘秀本来对弓马骑射没有多大兴趣,只是父亲的死多少刺激了他幼小的心灵,他才依着大哥心愿专心练武。但这几日,大哥为着这帮宗室弟兄,又把那些他早已练熟的招数传授出来,他就有些耐不住了。
一天,刘縯正专心致志、一招一式教刘赐等人刀法。刘秀趁他不注意,一转身跑到松树丛中,顺着树丛跑到河边。这时,河里结着厚厚一层冰。刘秀童心贪玩,便跑到河中心滑起冰来。玩了一会儿,又怕被大哥发现,干脆从冰上跑到河对岸,对岸的河堤下是一大片荒地,不知是农人遗落,还是野风吹来的种子有几株麦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艰难地生长着。他蹲下身来,爱怜地用手抚摸着幼苗,嘟囔着:
“小苗啊,小苗,你好可怜,这么冷的天会冻坏你的。”他嘴里说着,又捡来几片树叶,盖在小苗上面。
“文叔,你在干什么?”身后突然有人问道。
刘秀吓了一跳,以为被大哥发现。回头一看,却是族兄刘玄。刘玄白嫩的脸冻得通红,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后。
“你……你怎么跑来了?”刘秀没想到他也跟着偷跑过来,很不高兴。
刘玄还是笑嘻嘻的,双手往腰间一叉,讥笑道: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你管不着,我来拉屎的。”刘秀气恼地说。
刘玄忙改变了态度,讨好地道:
“好兄弟,咱们谁也不说谁,好吗?縯哥要是问起来,咱就说跑过来拉屎的。”
“一言为定!”刘秀转怒为喜,忙和刘玄拉勾发誓。刘玄也放心了,便问道:
“文叔,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别骗我!”
“我看这几棵小苗。”
刘玄低头一看,泄了气。
“不就是几棵麦苗,有啥好看的!”
“麦苗长大了能结粮食。我爹在南顿种了好大一块田的麦子。我也种了一小块,那里的麦苗肯定比这几棵长得好,明年能收好多好多的粮食。哎,对了。这块荒地要是种上庄稼,肯定能收好多的粮食。”刘秀似乎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仿佛眼前就是一片翻滚的金浪在向他招手。
刘玄对种田毫无兴趣,反正家里还有许多的土地,光收租就足够他全家生活的,用不着他这个宝贝儿子亲自耕种。可是,好不易偷着跑出来,说啥也不能回去。他气得咕噜着:
“二伯父真是的,非要咱们练武,还说什么要咱们振兴汉室,光宗耀祖,文叔,你说什么叫振兴汉室,光宗耀祖?”
“不知道,”刘秀摇着头,道:“反正是大人喜欢说的话。我爹喜欢说,我娘喜欢说,大哥也喜欢这么说。”
“你长大了也喜欢这么说吗?”刘玄笑道。
刘秀摇摇头。
“你最喜欢干什么?”
“我喜欢种田。不,我最喜欢读书,然后是种田。”
“没意思。我才不喜欢呢。我最喜欢做官,做天下最大的官。能管好多的人,他们都得听我的。”
“天下最大的官就是皇帝。你想做皇帝?那是要杀头的。”刘秀故意吓他。
刘玄果然忙改口说:
“真的要砍头?我不做皇帝了。”
刘秀狡黠地一笑,说道:
“我不怕杀头,我做皇帝。”
刘玄不甘示弱,忙又抢着说:
“你不怕,我也不怕,我还是要做皇帝。”
刘秀一听,连连摇头道:
“不成,不成。天下不能有两个皇帝!”
“好兄弟,你就让我做皇帝吧!”刘玄慌忙摇着刘秀的肩膀求道,“咱们是好兄弟,我做皇帝就封你做大将军。”
刘秀禁不住他的哀求,只好让步,却又道:
“我不喜欢打仗,不要做大将军。你就封我做宰辅,帮兄治理天下。”
“好兄弟!”刘玄高兴极了,仿佛真当了皇帝似的,往后身一棵树墩上一坐,学着戏文里的词叫道:
“刘秀刘文叔,朕封你为当朝宰辅,助朕治理天下。”
“臣谢主隆恩。”刘秀也拿腔捏调答应着。
童心天真,还是孩子的他们只当是做游戏。孰料,若干年后,两入竟真的都做了皇帝。可惜刘玄只做了两年零十个月的皇帝,落得被叛将缢杀的下场。而真正成为推翻王莽新朝,匡复汉室的一代中兴君主,则是刘秀。当然,这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