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娴都明白刘宽是在瞎扯,逗老爷开心,但看见丈夫脸上有了笑容,她也放心了,便也上前凑热闹道:
“是啊!老爷才高八斗,.取的名字一定又好听,又有意义。”
“嗯,”刘钦皱皱眉头,郑重其事地动开了脑筋。刘宽是他的贴心家人,从小就跟着他,忠心耿耿,他也从不把刘宽当作下人看待。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刘钦轻声吟道,猛地一掌击在书桌上,“就取名刘斯干!”
“刘斯干?”刘宽念叨着,皱起了眉头,虽说是骗老爷。但他娘子真的快要生了,老爷给取的名字,哪能不放在心上。
樊娴都知道刘宽不解其意,忙解释道: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是《诗经·小雅·斯干》的诗句。老爷的意思是老仆忠于我刘府,其子生在刘府,接替父事,犹如曲折的深涧水,依附、环绕主人这座大山。”
刘宽明白了名字的意义,满心欢喜,高兴地给刘钦磕了个头,道:
“谢老爷给小儿赐名。”
刘钦满面含笑,俯身把他扶起。樊娴都故意说道:
“老爷您看,刘宽虽是个下人,但他有娇妻爱子,一家人和和美美,何等快乐。世间的幸福,莫过于此。”
刘钦何尝不明白夫人话中的深意,便苦笑道:
“有时我也想辞去这出力不讨好的差事,回春陵老家种那几亩薄田。可是如今我刘汉江山朝夕不保,如果就此遁去,怎对得起列祖列宗。”说着,双目竟流出两滴清泪。
原来刘家本是汉帝室一脉,高祖九世之孙,汉景帝嫡派。景帝生长沙王刘发,刘发生春陵侯刘买,刘买生郁林太守刘外,刘外生钜鹿都尉刘回,刘回生南顿令刘钦。排排家谱,以王位降至侯爵,再至太守、都尉,以至于小小的南顿令,真正一辈不如一辈,犹如刘汉江山一天天走向衰败。
樊娴都本想劝慰丈夫,没想又勾起他的伤心,她不敢再多说话,焦虑地望着丈夫。刘钦理解妻子的关爱,忙换上笑脸道:
“夫人不必为我担忧,今天不妨明白地告诉夫人。安汉公王莽的女儿已被陛下聘为皇后,不日就要举行大婚。这汉室江山不一定哪一天就改姓王。今日来汝南郡巡视的王莽使者就是来要献仪的。”
樊娴都听了,大吃一惊。她平素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从不过问丈夫的公务,刘钦也不肯谈朝廷上的事。但朝政败坏到如此地步,她不能不为丈夫和已经成人的儿子们担忧。
“老爷,依我看您也不必为朝廷忧虑,您也管不了朝廷的事。以后这天下不管它姓刘还是姓王,您这南顿令也没法做了。不如带着儿女们回春陵,种家中的几亩薄田算了。”
刘钦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道:
“我也早有此念,只是觉得愧对皇祖皇宗。况且孩子们以后会怎么样?尤其縯儿,他的性情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老爷放心,绩儿性情刚毅,慷慨而有大节,有高祖遗风,将来必成大事。”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刘钦忧虑地说,“绩儿性情豁达,固然能成大事。但似乎不够柔韧,恐招致祸患。倒是秀儿机警过人,性情柔韧,让人放心。”
樊娴都点点头,丈夫说得一点不错。她想起白日里刘縯和刘秀斗嘴的事儿,也觉得刘秀虽小,却有着刘縯所不及的过人之处。
说到刘秀,樊娴都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老爷,我听济阳的百姓说,生秀儿时,有红光映天。是真的吗?”
“哪里是红光映天,”刘钦轻轻一笑道,“当时我们初到济阳住所,暂住在武帝曾住过的博园宫内。夫人临盆时,正值半夜天降大雪,为取暖照明,我让人搬来十几个炭火盆,堆上木柴,燃起篝火,再点起上百支蜡烛。博园宫亮如白昼,再加之积雪玉树银冠映射,附近的百姓看上去便好似红光映天。”
樊娴都明白了原委,但仍神秘地说道:
“老爷,众人错把灯火当作红光映天,或许与秀儿出生有关,秀儿大概天生异象,将来可能是大贵之人。”
刘钦却摇摇头道:
“夫人,这种事切不可信之太笃,更不可告诉秀儿。苟子曰:‘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你我只有善加教导,他将来才可成大器。”
“老爷说的是。天太晚了,咱们歇息吧!”
樊娴都柔声地说。
不料,天刚朦朦亮时,刘钦突然发起高烧,樊娴都用手摸着丈夫的额头,吓了一跳。慌忙一边穿衣,一边叫人。刘宽、绮儿和几个家人听到夫人的喊声,一齐跑进来。樊娴都忙吩咐道:
“刘宽,快去请郎中来,要最好的郎中!绮儿,快帮我伺候老爷。”
刘宽也吓了一跳,来不及答应,转身就往外跑。绮儿则赶紧打了热水来,把热毛巾敷在老爷头上,樊娴都伏在丈夫的肩膀上,焦急地问道:
“老爷。你怎么样?”
刘钦强睁开眼睛,低低的声音说道:
“夫人放心,我……我可能受点风寒,会好的。”
樊娴都摸着丈夫烧得滚烫的脸颊,难过地道:
“这风寒病怎么会这么厉害。”
早起练功的刘縯、刘嘉、刘仲、刘秀弟兄四人听说父亲病了。慌忙丢下兵器跑来,齐刷刷跪在刘钦床头。刘縯、刘仲难过地问道:
“爹,你怎么样?”
刘钦强撑着身子道:
“爹没事,縯儿,快去县衙找王都尉叫他带人去制止南门外张、李两姓的械斗。”
刘縯望着病中的父亲,不忍离去。刘仲难过地说:
“爹,您都病成这样了,还过问这种事。”
“混账东西!”刘钦厉声骂道,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快去,迟了要出人命的。”
“我去!”刘縯答应着,正要站起来。身边刘嘉按住他道:
“伯升,你留下照看伯父,我去县衙。”
刘嘉前脚刚走,刘宽就领着郎中进来了。这位郎中五十多岁,慈眉善眼,众人都认识,是南顿最有名的郎中万复生。樊娴都一见,慌忙命人赐座、上茶,道:
“万先生,快看看我家老爷,怎么病得这么重?”
万复生点点头,在刘钦床前坐下,先摸了摸额头,又摸了一会儿脉息,道:
“大人偶感风寒,发起高烧,这倒是不难治愈。”
众人一听,放下心来,不料,那郎中又道:
“只是小人看大人脉息,忧郁之疾已入膏肓,恐不易治啊!”
樊娴都大惊,道:
“先生说什么?”
“小人是说,大人的伤寒高烧,只需一剂药便可治愈。只是大人长期忧虑,郁积成疾,已入脾肺,小人没有十分的把握。”
樊娴都脸色蜡黄,刘縯弟兄和不知何时来的刘黄三姐妹也脸色灰白,刘秀、刘黄、刘元、伯姬吓得大哭。
万复生看了,也觉心酸,站起来道:
“大人的病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小人一定尽力而为。”
刘钦努力装出笑脸,故作轻松地道:
“好了,好了,孩子们都不要哭,你爹哪能这么容易就抛下你们啊!”
万复生开了药方,樊娴都忙命人去药铺抓药,煎好后给刘钦服下,只一顿饭的功夫,刘钦出了一身透汗,热退下去了,精神也好多了。全家人稍微放宽了心。
但一晃十几天过去,刘钦还是不能起床,而且日渐消瘦,面容憔悴。万复生每天都来诊治,总是不见好转。樊娴都忧心如焚,暗中饮泣,刘府上下也听不见一声欢笑。
一天,万复生诊治完,悄悄把樊娴都、刘縯叫到一边说:
“老夫人,大公子,小人惭愧,实在无能治愈大人的病。”
樊娴都大惊失色,惶然道:
“你是说,老爷的病没救了?”
刘縯急道:
“先生请说,到底怎样方能治好家父的病,花多少钱都成。”
万复生忙说:
“不是钱的问题,大人的病也许有救,但小人已经无能为力。小人可推荐一名神医,这人有祖传专治忧郁之疾的妙方。只是此人医德欠佳,架子特别大,恐怕不容易请到。”
樊娴都仿佛抓住一根救命草,忙说:
“先生请讲,此人是谁,我多与他银两就是。”
“就是南阳名医申徒文的后人申徒臣。申徒家是南阳的豪族,家财万贯。即使官宦之家,也比不上。多给他银两,怕是也请不来。”
樊娴都的母家就是南阳豪族,申徒文的名字她当然听说过。只是申徒文已死去十多年,想不到他的后人也有神医妙方。
刘縯一听有希望,信心十足地说:
“先生放心,只要能把这申徒臣请来,叫我给他磕十个响头都行。”
计议已定,刘縯便准备动身去南阳请申徒臣。樊娴都千叮咛,万嘱咐。
“绩儿,且记住,你是求人家救你爹的命,一定要多说好话,多求人家,多与他银两。万万不可使性动粗,惹恼了人家,误了你爹的病。”
万复生也叮嘱道:
“老爷已病入膏肓。此去南阳三百多里,大公子一定速去速回,不可耽搁时日,误了老爷的病。”
刘縯一一记在心上,然后飞身上马,快马加鞭,直奔南阳。因为救父心切,他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辰时赶到南阳郡治宛城。进了城,街上的车马行人多起来。刘縯只好下马,一路打听申徒臣的地址,一路寻来。
这申徒臣果然有点儿名气,一打听,人们都知道。刘縯依着行人所指,不多长时间就来到一处高大的宅院前。他把马拴好,径直走到门口。只见台阶前已聚集了很多人。还有不少的车辆、马匹,看来也是远路来的病人。人们大多衣冠齐整,一看便知是殷实人家。只有一对衣衫破旧的母女,像是穷困人家,那少女一边搀扶着生病的老母,一边可怜巴巴地望着紧闭的申徒府大门。
刘縯正要上前打门,忽然那朱漆大门自动打开了。人们一阵欣喜,争相往里挤。忽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走到门口,大声道:
“别挤!都听着,我家老爷今天出诊去了。各位改天再来吧!”
人们一听,全愣住了。半天,才有人大声质问道:
“我们天没亮就来了,怎么没看见先生出去?”
那家仆笑道:
“傻蛋,老爷是从后门出去的,从这儿出去,还不被你们堵个正着。”
刘縯强压着怒火,大声问道:
“请问,你家老爷出诊的是什么人,竟让他弃这么多的病人于不顾。”
家仆又是一乐,道:
“告诉你又怎样,就是马小姐,宛城顶顶有名的马美人。”说完,转身进府,把门关上了。
“真是造孽啊!”人们一边骂,一边无可奈何地扶着病人往回走。那名少女眼泪汪汪地说:
“娘,回客店吧,今天又看不上先生了。”
病得直打颤的母亲摇头有气无力道:
“住店的钱都没有了,别回去了。”
刘縯就站在母女身边,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一酸,忙从身上摸出一把五铢钱,送到少女的眼前,说:
“小妹妹,拿去吧!”
“这……”少女拘谨地推辞着。刘縯把钱放在她跟前的台阶上,转身就走。
“公子请留步。”少女突然喊道。
刘縯转过身来。少女说道:
“大哥,这钱我收下了。只是公子也是来请郎中的吧,哪能就这样走掉。”
刘縯见不着申徒臣,正心急如火,听了少女的话,忙问:
“小妹妹你有办法让我见到那申徒臣?”
“我哪有办法。”少女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说,“只好等申徒先生回来。申徒臣先生祖传秘方,妙手回春,只要吃上他的一剂药,病人就好了。多等几日又何妨。”
“唉!”刘縯叹息道,“只是家父要比这位老妈妈病得重,耽搁了时日,恐怕……”说着,已是泪落两腮。
少女听了,也无能为力,只能陪着刘縯落下同情的泪水。
“愿上苍保佑那位老爷。”少女轻声念叨着,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来想把母亲背起来。刘縯见这母女行动艰难,忙上前道:“小妹妹,还是我来背吧!”
“多谢公子!”
少女娘儿俩就住在前边不远的客栈。不多一会儿便到了。刘縯见客栈虽小,却还干净,反正自己也得住店歇息,于是一边背着老妇往店里走,一边对门口的店小二说道:
“小二,还有客房吗?我也住这儿。”
店小二一听来了生意,又是位年轻公子,慌忙站起来满面笑容答应道:
“有、有、有,不知公子是住几等房?”
“干净就成。”刘縯头也不抬,跟在少女背后把老妇背进客房内,安顿好。少女感激地道:
“公子,真是太谢谢你了,快请坐。”
刘縯拘谨地在床边坐下。少女红着脸问道: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我小女也好心存感谢。”
“姓刘,”刘縯很随便地答应着,他并不图人家的感谢,便故意岔开话题问道:
“小妹妹你家远吗?怎么来这儿的?”
“不远,就在城南十里的庄子上,姓王。我惟一的哥哥出外做买卖,一去五、六年没有音讯,娘思虑成疾,就病成这样子。家中只有小女子一人,只好一步步把娘背来看病。十几里的路,俺娘儿俩整整走了一天。”
刘縯听了,想到病重在床的父亲,又看看奄奄卧床的老妇,鼻子一阵发酸,便又从行李中取出一大块银锭,放在床头道:
“小妹妹,老人家看病肯定要用不少钱,这点银子你就留下吧!”
“不,不,”王姑娘一个劲儿摇头,把银锭送到刘縯手上,连声道:
“公子,小女子再也不能收你的银子了。”
“小妹妹,救人要紧。那申徒臣医术虽高却不是善类,钱太少,他不会给老人家治病。”刘縯坚持着,又把银锭放下。
“不,公子,”姑娘娇嫩的脸蛋胀得通红道,“公子不知,只有银子,那申徒臣也未必就给娘治病。”
“他还要什么?”刘縯大惑不解。
“公子别问了,反正这银子小女子不能收!”王姑娘突然变得又羞又怒,道。
刘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不敢再坚持,忙收起银锭告辞。
门口的店小二看见刘縯出来,忙迎上去道:
“公子爷,您的客房就在楼上,请!”
刘縯道:
“我自己进去就行了,小二,去申徒臣门口把那匹黑马牵来,好生喂养。”
“是,公子爷。”店小二答应着跑出去。
刘縯在店里随便叫了几个菜吃了。回房躺了一会儿,又呆不住了,那申徒臣没见着,父亲还躺在病床上,不知怎样。叫他如何不心急如火?
“不行,一定等到他回来。”刘縯下定决心,便走出客房,来到申徒臣府门口,用力拍打门环。
不多会儿,里边有人问道:
“谁呀?”
刘縯尽量恭敬地问道:
“请问,申徒老爷回府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