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爷爷的样子,爷爷的笑容还是和以前一样温和,但是不管赵为民怎样对着照片大哭大闹,爷爷都还是那样一如往常的笑着,却不说话,不会像是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块儿糖或者是饼干哄自己最疼的孙子。
赵为民总觉得爷爷被照片固定在了墙上,被封进了那个相框里,一定是那个相框不让爷爷和自己说话。
不然,爷爷怎么可能不理自己。
自从那以后,很长很长的几年时间里,赵为民排斥照片,每一次照相的时候都会哭闹很久,不管怎样哄都没用,他的童年从失去爷爷之后就没有一张可以用来记录成长的照片。
赵为民还是害怕自己也会像爷爷一样被封进照片里。
他梦见自己也被封了进去,他和爷爷的照片面对面放着,爷爷在笑,两人却隔着相框,无法说话,甚至无法改变自己的表情,没有皱眉或是痛苦,没办法表达自己的情绪。
只有沉默而又无奈的微笑。
赵为民无限延伸的思绪被说话声打断,孙庆成推了自己一把,把纸笔递给了自己,“写你的八字。”
递在自己面前是一张黄纸,赵为民把自己的生辰写在了上面。
“诸位把生辰八字留下,只能有一个人和我同行。人太多太惹人耳目,另一方面,人太多了尸体不好赶,收了太多阳气,对活人死人都不好。”
“老司,我和你一起走。”说话的是乔晟。
确实,乔晟是乔罟的兄弟,当然想要一路上和哥哥同行,有个照应。
但是老司并没有作出答复,他手里捏着写着八字的纸条,端详了许久,指着孙庆成,“你和我一起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另一张纸条递给了孙庆成,“这是死人的八字,你装在身上,以备不时只需,剩下的事情路上我会给你慢慢嘱咐。”
接下来,赶脚的第一道程序——起尸,开始了。老司把水银灌在了乔罟的耳朵里,在他的七窍处都点上了朱砂,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知道是熟练已久。
“夜风起,阴风落,九天神明皆助我。家何方,路何处,漫漫归路皆随我。天即明,暗即散,凡尘浮月皆跟我。起!”
随着那一声响,尸体跟着老司的手势奇迹一般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乔晟冲了上去,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哥!”
赵为民大概可以理解他的感受,因为乔罟从棺材里坐起来的那一刻确实像是活人一样,好像是长眠一觉之后,终于睁开了眼睛的那个瞬间,连赵为民都觉得无法接受,更不要说乔晟了。
然而乔晟刚要冲上前去就被白九龙拦住了,“死人,切莫借了生人的气息,大家都掌控不了。”
无奈之下,乔晟眼睁睁看着宛若往生的哥哥随着老司的口令一步步迈出了门,眼神落寞而充满了忧伤。
孙庆成跟在像是活人一样行走的乔罟的身后,他的责任是看着乔罟不要磕磕绊绊了,虽然不用干什么体力活儿,然而光是让一个没和死人打过交道的人跟在死人身后走路也够吓人的了。
老司和白九龙约定好明天天不亮的时候在下一个村子集合,具体在什么地方落脚还要看到了之后能找到什么样的地方。
白天是没有办法赶尸的,但是为了节约时间,尸体熬不了太久,所以白天的时候他们想出了另一个计策——用草席裹着死人扛着走。
而住宿也是一大难题,没有什么可以住宿的地方,小村子里也不提供住店,到时候可能条件会很艰苦,风餐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情。
看着老司三人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视线里渐渐隐没的时候,白九龙磕了磕手里的烟袋锅,“咱们也上路。”
一路无话,鬼子六聊了一点以前的事情,此刻听来索然无味,赵为民觉得很困,不知道因为什么,总是觉得没精神,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放空了,如同一只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没有目标。
进入村子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乡间小路上有了行人,赵为民觉得很亲切,比起在山里走夜路的时候,好像突然又回到了世界上。
赵为民突然同情了孙庆成。这一路大概会非常无趣,和自己之前的畅想有着天壤之别,失望至极的同时,孙庆成还不得不陪着一个死人走路,恐怖到了极点。
也许白九龙要求带着孙庆成就是和老司有着同样的想法,孙庆成的八字在某种意义上对这一次的行程极为有利,于是他不得不跟在死人身后,脊背发凉的同时,也许会担心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走在自己的身后。
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并不暖和,因为自己的想法,赵为民打了个冷颤。
几人并不知道老司带着孙庆成和那个死倒在哪里落脚,白九龙也不急着问,只是在村子里转转悠悠的。
每到一处没人居住的破屋门口,他都会进去张望两眼,终于在一个破得快要塌了的废弃小院儿里找到了孙庆成他们“三个”。
屋门左开右关,死倒被向房内推开的左面门板扇在后面,据说是因为可以遮蔽阳光。
老司坐在阴暗的角落里,斜着眼看着死倒,这是赵为民第一次看到老司的脸,老鼠眼,鹰钩鼻子,扭曲的五官好像在打架,放在一起透出一股不协调的感觉。
看到他们走进来,老司并没有站起来,两只绿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儿,赵为民感觉到一阵奇怪,但是说不出奇怪在哪儿。
只是感觉后背发凉。
赵为民急着找孙庆成,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儿之后发现了在旁边破炕上铺的草垛,孙庆成蜷成一团在上面呼呼大睡。
“睡得跟个死猪似的。”赵为民一边说着一边大咧咧地坐在孙庆成旁边,用腿踢了他一下,然而孙庆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别吵他了,都赶了一晚上的路,白天歇歇,下午日头最烈的时候一过就继续走。”白九龙说着灭了自己的烟袋锅,找了个角落也蜷起身来。鬼子六也随便找了个地方,和白九龙顶头睡着,乔晟绕了一圈儿没发现什么干净的地方,最后把桌子擦了擦,趴在桌边。
赵为民靠在孙庆成旁边,睁开眼睛刚好能看到老司,他还蜷缩在那里,眼神正看向乔罟那个方向,一人一尸,就这样“对视”着。
阳光微微照射进来,赵为民刚眯缝了一会儿,听到声音就醒了,他半睁着眼睛,老司就站在窗户旁边,背对着赵为民,老司从包里掏出了几块深色的蓝布,把窗户都盖了起来。
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赵为民不知道他用意何在,也许是因为尸体不能见光之类的原因吧。
做完这些之后,老司回到自己之前窝着的地方蹲坐下来,两只手插在袖口里,眼睛滴溜溜地转。
赵为民躺在孙庆成的后面,从孙庆成的脖颈处偷看着老司,他大概不知道赵为民的视线正对着自己。
也许是因为老司的职业吧,赵为民总是觉得他有些阴冷,不喜欢这个人,他困意全无,眯缝着眼睛偷看着老司的一举一动。
然而老司并没有什么动作,他只是蹲坐在那里,眼睛转来转去四处看着。
为此,赵为民深感无聊,片刻就继续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确切地说是在梦里回忆到了以前发生的事情,像是回放的电影。
那还是赵为民十七八岁的时候,叫了几个人出去玩,他们骑着自行车在护城河溜达。
转来转去,几个人骑累了坐在旁边休息,赵为民看到一个女人在游泳,觉得稀罕,但是没有叫别人看,他一直那么看着,好像着迷了一样,可是却觉得有些古怪,具体是哪里古怪却说不出来。
坐了那么十几分钟,几个人又骑上自行车准备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睡不着觉,赵为民回想起来白天看到的事情,他翻来覆去,一直在想着那个女人到底有哪里奇怪。
突然,赵为民想起,那个女人下水之后一直游了十几分钟。
在那十几分钟里,那个女人没有抬头换过一次气,整个头都埋在水里。
只有水面上浮着的黑发,和微微摆动的手脚。
赵为民突然在半睡半醒中被惊得坐起来,那个女人好像对着自己微笑过一次,貌似是在自己跨上自行车的时候,她的脸好像很白。
又好像她对自己微笑这样的事情根本未曾发生。
酷暑的夏夜里,赵为民突然觉得很冷。
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人呢?
当赵为民又要为这个梦而惊醒的时候,他被人推了两下,是孙庆成,他也睡眼惺忪地看着赵为民,“起来。”
大家都醒了,赵为民是最后一个醒来的,鬼子六怀里抱着饽饽,正在给大家分,是苞米面的,还热着,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孙庆成塞了一个给赵为民,“趁热,等会儿硬了,不好吃。”
接过饽饽,赵为民无意间和孙庆成对视了一眼,孙庆成的脸色很不好,惨白,整个眼眶都是青黑色。
看起来很吓人。
鬼子六把白九龙叫了出去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说,老司去解手了,房里还有乔晟,在嚼着饽饽,好像没什么胃口,眼睛盯着乔罟的鞋。
“昨晚上没睡好?脸这么吓人。”赵为民嚼着饽饽说着。
“没有啊,”孙庆成摸了摸自己的脸,“昨晚黑睡得挺早的,也没赶多少路。”
“那还叫没多少啊,走了五个多小时,走得我脚都生疼的。”
“五个?你们绕了多远的路啊!”孙庆成满嘴都是饽饽,嘟嘟囔囔说着。
然而当赵为民说出自己来时的路线时,孙庆成乐了,“你真敢扯淡,走的是一条路,我们才走了一个多小时不到两个小时,天还黑压压的我们就到这儿了。”
赵为民觉得不对,走的却是是同样的路线,为什么孙庆成他们那么快就到了,然而自己却走了那么久,赵为民满肚狐疑,刚想要再说些什么,老司已经进来了。
他不好再多问什么,也不想和老司说话,在他眼里,老司是一个奇怪透顶的人。
“快点儿吃,吃饱了好继续走。”白九龙进来吆喝了一嗓子,乔晟把没吃完的饽饽递给了鬼子六,鬼子六不嫌弃,三口两口塞进了嘴儿,赵为民和孙庆成也赶紧吃了两口。
老司把炕上的草垛收拾收拾,把死倒裹在了里面,外面用刚刚蒙窗户的蓝布裹好,外面再扎上了草绳,几人帮忙架在孙庆成和赵为民的肩上,就这样继续出发赶路。
孙庆成一路上走路直栽歪,赵为民有点儿不乐意了,没办法,鬼子六接替了孙庆成,走了半天又换成白九龙和乔晟,那老司走路也有些费事,自然不方便抬这么个“人”。
一直走到天都黑了才算是到了山里,照旧是老司,孙庆成,带着乔罟,三个人先上路,约定好下一个碰面的村儿,三人就在赵为民等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剩下四个人在山里找了一间猎户的房子,花了五毛钱,借一间屋子住,猎户是乐得不得了,赶紧腾出了房子,还准备了热汤热水。
白九龙今天和鬼子六商定之后才决定这样,晚上让老司和孙庆成带着乔罟走,白天睡觉。而白九龙四人晚上休息,等到白天上路去找孙庆成和老司,然后扛着乔罟继续上路,这样轮班休息。
赵为民洗了个脚,舒服了不少,一张大炕烧得热热的,乔晟找了个把头早早就躺下了,鬼子六和赵为民睡在中间,赵为民旁边睡得是白九龙,贴墙。
鬼子六那家伙的脚洗了也臭,塞进了被子里才算是好了一点儿,赵为民刚出去上了个茅房回来,鬼子六已经直打呼噜了。
乔晟脸冲着墙躺下了,不知道睡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