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在雨地里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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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送您一片月光

从开罗前往埃及南部城市阿斯旺,需乘坐一夜火车。是夜,我独自享用一个小小包厢。睡至半夜醒来,抬头望见车窗外的天空挂着大半块月亮。月亮是晶莹的,无声地放着清辉。我素来爱看月亮,便坐起来,对月亮久久望着。列车在运行,大地一片朦胧。而月亮凝固不动似的,一直挂在我的窗口。我观月亮,月亮像是也在观我,这种情景给我一种月亮与我两如梦的感觉。

我有些走神儿,想到了故乡的月亮,想到月光在我家院子里洒满一地的样子。清明节前,我回老家给母亲烧纸。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一盘圆圆的月亮蓦然从树的枝丫后面转出来了,眼看着就升上了树梢。初升的月亮是那般巨大,大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必仰脸往天上找,甚至不用抬头,好像月亮自己就碰在我眼上了。随着月亮渐升渐高,皎洁的月光便洒了下来。没有虫鸣,没有鸟叫,一切是那样静谧,静得仿佛能听见月光泼洒在地上的声音。地上的砖缝里生有一些蒲公英,蒲公英正在开花。因月光太明亮了,我似乎能分辨出蒲公英叶片的绿色和花朵的黄色。

我相信,我在埃及看到的月亮,就是我们家乡的那个月亮。我还愿意相信,月亮是认识我的,我到了埃及,她便跟着我到埃及来了。可是,埃及在非洲的北部,离我们家乡太远太远了啊!远得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简直像是到了另外一个充满神话的世界。家乡离埃及如此的遥远,月亮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是怎样认出我的呢?月光是不是有着普世的性质,在眷顾着地球上的每一个人呢?由此我想到普遍这个词。这个词不是什么新词,几乎是一个俗词,但我觉得用普遍修饰月光是合适的,是不俗的。试想想,就月光的普遍性而言,除了阳光和空气,还有什么能与月光作比呢!其实,对于月光的普遍性存在,我们的前人早就注意到了,并赞美过了。李白说的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苏东坡说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不过,李白是从纵的方面说的,苏东坡是从横的方面说的,他们以对人类生命大悲悯的情怀,从纵横两方面把月光的普遍性和永恒性诗意化了。

月光是普遍的,也是平等的。月光对任何人都不偏不倚,你看见了月亮,月亮也看见了你,你就得到了一份月光。人类渴望平等,平等从来就是人类追求的目标。可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人类从来就没有平等过。凡是有人类的地方,就同时存在着三六九等的等级差别。从权力上分,人被分为官家、平民;从财富上分,人被分为富人、穷人;从门第上分,人被分为贵族、贱民;从智力上分,人被分为聪明的人、愚笨的人;从出身上分,人被分为依靠对象、团结对象和打击对象;从职业上分,人被分为上九流和下九流;连佛家把世界分为十界的人界中,也把人分为富贵贫贱四个等级。“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枯荣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就是等级差别的真实写照。然而,月光不分这个那个,她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月光从高天洒下来了,洒在山峦,洒在平原,洒在河流,洒在荒滩,也洒在每个人的脸庞。不管你住别墅,还是栖草屋;不管你一身名牌,还是衣衫褴褛;不管你是笑脸,还是泪眼,她都会静静地注视着你,耐心地倾听你的诉说。月亮的资格真是太老了,恐怕和地球的资格一样老。月亮的阅历真是太丰富了,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她什么没看到呢?月光就是月亮的目光,正因为她看到的人间争斗和岁月更迭太多了,她的目光才那样平静,平等,平常。月亮的胸怀真是太宽广了,还有什么比月光对万事万物更具有包容性呢,还有什么比月光更善待众生呢!

我突发奇想,哦,原来文学与月光有着同样的性质和同样的功能,或者说月光本身就是自然界中的文学啊!阳光不是文学,阳光照到月球上,经过月球的吸收,处理,再反映到地球上,就变成了文学。阳光是物质性的,月光是精神性的。阳光是生活,月光是文学。阳光和月光的关系就是现实生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阳光是有用的,万物生长靠太阳,世界上任何物质所包含的热量和能量都是阳光给予的。月光是无用的,在没有月光的情况下,人们照样可以生存,生活。然而,且慢,月光真的连一点用途都没有吗?真的可有可无吗?当你心烦气躁的时候,静静的月光会让你平静下来。当你为爱情失意的时候,无处不在的月光会一直陪伴着你。当月缺的时候,你内心会充满希望。当月圆的时候,会引起你对亲人的思念。当久久地仰望着月亮,你会物我两忘,有一种灵魂飞升的感觉。当你欣赏了阳刚之美,不想再欣赏一下月光的阴柔之美吗!当你想到死亡的时候,是不是会认为阴间也有遍地的月光呢!太阳为阳,月亮为阴;白天为阳,夜晚为阴;正面为阳,背面为阴;男人为阳,女人为阴;阳间为阳,阴间为阴,等等。有阳有阴才构成了世界,阴阳是世界相对依存的两极。正如这个世界少不得女人一样,月光还真的少不得呢!

同样的道理,只要人类存在着,文学就不会死亡。我愿以我的小说,送您一片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