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家营在临渝城南二百里外的大山深处,道路极为难行。卫风再三交代,这封信务必送到一个叫刘衎的人手里,绝不能出现任何差池。谢景行装好信件,风一般奔出了风呜驿。刚翻过碧云岭,谢景行就拆开了加急信件。一看之下,当即惊得目瞪口呆,心头乱颤——早在景定元年,龙家营内就秘藏着一支近千人的南宋奇兵,将领正是英勇善战的刘衎刘将军。这支军队,当初意在攻打上都,解南宋之困。可屯兵龙家营后,兵部的命令迟迟未到,刘衎只能按兵苦等。命令要到那才叫见鬼,还没和蒙古铁骑照面,兵部那帮糟老头子早做了鸟兽散。而风呜驿,就是专门为龙家营设置的。眼下,卫风竟假传兵部命令,要刘衎起兵反元!
(三)六百里加急
作为一名称职的驿丁,必须做到两点。第一,少问。多舌会遭受鞭笞之刑;第二,不准拆阅。拆阅则有砍头之虞。谢景行没做到,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什么信使。
谢景行原籍临渝,是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读书人,半年前,他前往大都想考取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谁想连初试都没过就被否了。回家途中,就在身无分文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恰遇一个驿丁暴病身亡,跌落马下。为了混口饱饭,他便掩埋了驿丁,当起了冒牌信使,好歹没亏着肚子。不料,风呜驿的捉驿卫风竟信以为真,派了他这么个致命差事!
去,死路一条。当今朝廷兵强马壮,西辽、大金、吐蕃,包括南宋都被消灭,区区龙家营算啥?筷子一夹就没的一碟小菜!剿杀完毕,人家要问谁送的信,那我谢景行焉有命在?不去,又怎对得起我取自《诗经》的名字?景行行止,祖上要我做事光明正大,卫风救了我的命,岂能不答谢?思来想去,谢景行一咬牙下了决心:去龙家营,命可丢,道义不可丢!
快马飞奔,一路疾行。第二天正午,谢景行翻山越岭,闯进了密林深处的龙家营。正举目四望,忽听密密匝匝的蒿草丛中窸窣作响,几个持刀大汉跳了出来!
“各位,千万别动手。我是信使,从风呜驿来的。”谢景行忙不迭地掏出了加急密信。那几个大汉显然一怔,随即眉飞色舞,大喊大叫:“刘将军,来信了。风呜驿来信了——”
一时间,山林雷动,“呼啦啦”奔出了数百野人模样的军丁。在众人烘云托月般的簇拥下,谢景行被请进了一座山洞。很快,一个身材魁伟的男子大步冲来,二话不说便抢去信件,急急撕开。谢景行看得真真切切,男子和卫风一样激动莫名,热泪汹涌:“吾皇英明。我刘衎等了整整30年,终于等到了。我还以为皇上已忘了我呢。”
可看着看着,刘衎愣住了。几位副将走上前,纳闷地问:“刘将军,信里是如何写的?是不是兵部赵大人的命令?”
愣怔片刻,刘将军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摆摆手说:“周统领,吴统领,你们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刘将军,请问要不要回复?”等几位副将退出后,谢景行陪着小心问。刘将军叹口气,说:“辛苦你了。你下去休息吧,让我考虑考虑。”
一夜无话。天亮时分,谢景行被三声炮响震醒了。走出客房,就见千余人马已集结完毕。刘将军递过一封信,说道:“谢信使,劳烦你速速回程,将这封六百里加急呈送兵部,不得有误。”
“遵命。”谢景行接过信,踩蹬上马,疾行出山,奔着碧云岭下的风呜驿去了……(四)最后的驿站
两日后,风呜驿内,谢景行瞪着卫风,板脸问道:“卫风,你破坏了驿馆规矩,拆阅了密件?”
卫风不语。
沉默即是承认。谢景行继续质问:“卫风,你是个不称职的捉驿。破坏规矩,你应该明白怎么做。”
“我明白。”卫风神情憔悴,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自言自语:“风呜驿,是我朝最后一个驿站。我会守着它,一直到死,再不出碧云岭半步。”
谢景行暗暗松了口气,说:“苍龙以海为驿,虎豹以林莽为驿;酒以心为驿,士以知己为驿。卫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知己。从今往后,风呜驿既是你的驿站,也将是我的驿站。保重。”
辞别卫风,谢景行没有回老家临渝,而是去了“站赤”,做了一名真正的驿丁。蒙古一统中原,将驿馆改称站赤。因驿丁薪水微薄,当算苦役,根本没人愿意干,站赤所用驿丁多为征召的农人。谢景行主动上门,捉驿自是欣喜应允。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能经常去风呜驿,看看老朋友卫风。直到卫风弥留之际,谢景行才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不光撕毁了卫风写给刘衎的密信,还假借兵部之名要刘衎销毁军械,化兵为农。当然,他也拆阅了刘衎的回复。刘衎说:他谨遵圣命,将带领将士开垦山林,安居乐业。但卫风看到的,却是谢景行伪造的刘衎诚心归附朝廷的回函。
“卫大哥,当今天子励精图治,天下河清海晏,又何必再起刀兵?”谢景行紧握着卫风的手,说:“我骗了你,请你原谅我,我是真的不想看着数千将士白白送命啊!”
卫风定定地盯着谢景行,嘴唇翕动想说点什么,却终没有说出口。不过,在闭上眼睛前,一丝笑意浮上了他的嘴角。谢景行知道,卫风原谅了他。事实也是,苍生可畏,人命关天,一个冒牌驿丁却靠伪造密函避免了一场战祸,挽救了千余生命,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一)牙行生波
朝阳城外,有个热热闹闹的地儿叫“十间房”。其实,“十间房”并无半间屋舍,有的只是一溜空场子。可别小瞧这些空地儿,每天清晨,商贩们就会蜂拥而来,争相采购牛羊猪狗。不过,要想直接从卖主手里牵走中意的牲畜,门都没有!
这天一早,牛市刚开,一个中年人便奔着卖牛的去了。拍拍牛头,摸摸牛肚,中年人开了嗓:“喂,卖牛的,我看上这牛了,你实实惠惠地开个价。”谁知接连问了两声,牛主人却没搭腔。中年人不由犯了闷,追问:“你哑巴啊?卖不卖你倒给个话啊!”
牛主人依旧没吱声,而是抬手指指中年人的身后。中年人愣愣回头,看到了一张胡须倒卷的大脸。不待询问,对方一甩袍袖,伸过手来。大块头明白了,这是个牙郎。在古代市场上,以撮合生意从中谋利的中间人就叫牙郎。这牙郎也分多种,掺和猪买卖的叫“猪牙”,掺和羊生意的叫“羊牙”,此外还有“车牙”、“谷牙”、可恨的“人牙”等等。老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我俩做买卖,你凭啥非要插一杠子,抽水子?念及此,中年人仗着体格好,丝毫没给面子:“我不是贩子。我买牛是想做牛肉包子,没你啥事!”
牙郎嘴角一撇,冷声开口了:“是吗?我可是做人肉包子的,正愁没馅呢。”
中年人一听,禁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冷战。再一瞅,七八个拿着杀猪刀剔牙的打手正向这边围来。既然惹不起,我躲还不行吗?中年人转身要走,不料小腿肚子上已挨了重重一棍,“扑通”一声跪在了大脸盘的牙郎面前。
“我最讨厌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主儿!来,掐一下吧。”牙郎嘲弄地说。
袖中讨价还价,在牙行内叫“掐”。掐好了,买卖成交;掐不好,各自走人。中年人强忍着痛将手伸进了牙郎的袖口。掐来掐去,年轻人突然脸色大变,差点哭出声来:“大,大爷,倒川横目?这,我……我吃不了哇——”
“哼,吃不了那就兜着走!”牙郎使个眼神,打手们“呼啦”围上,先将银子搜了个精光,接着挥拳开打。蓦地,人群中响起一声震耳沉喝:“阿荦山,你坏了牙行的规矩,还不快快住手?!”
(二)血珀貔貅
闻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牙郎不觉一怔。循声看去,是一个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者。见老者走进人群,牙郎笑了,是那种皮笑肉不笑:“是牙把子老潘头啊。真没想到,你怎么还没到阎王爷那儿去点卯?”
“阿荦山,托你的福,我去了一趟又回来了。阎王爷让我给你捎个话,别作孽太多。”老者不紧不慢地说道:“十间房,十牙郎,一牙一地盘,你本是个‘猪牙’,怎么横插一杠子,搅合到牛市来了?”
这老者人称老潘头,是十间房众牙郎推选出来的“牙把子”。而阿荦山初出道时只是个混迹猪市的“猪牙”,后来,他强占狗市,当起了“狗牙”。如今,生意兴隆的牛市又落入了他的法眼。听老潘头如此质问,阿荦山哈哈大笑道:“别说牛市,整个十间房我阿荦山都要定了!老不死的我奉劝一句,赶紧交出血珀貔貅,免得有今时没明日!”
阿荦山话一出口,狼子之心昭然若揭。原来,他想吞占血珀貔貅!众牙郎气愤之极,纷纷大嚷:“你个小小的‘猪牙’,有啥本事要血珀貔貅?”要知道,这血珀貔貅可是牙把子的信物,谁戴上血珀貔貅,谁就是十间房牙郎的牙把子,龙头老大。就在七嘴八舌吵成一团的当儿,阿荦山扫视一圈,冷哼:“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要不服,咱们掐掐!”
“掐就掐,明日午时,老规矩,三局两胜,袖中定乾坤。谁输谁滚出十间房!”老潘头尚未应承,众牙郎已接了招。放眼整座朝阳城,论袖子里的功夫,谁人能及潘牙把子?孰料,在众牙郎的簇拥下一回到栖身的客栈,老潘头便取下那只贴身佩戴的血珀貔貅,怔怔地瞅着发起呆来。
据坊间传言,“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这貔貅是龙的第九个儿子,嘴大吃四方,肚大容万贯,专好为主人招财聚宝,因而与麒麟、凤凰和乌龟被世人尊为“祥瑞四灵”。不论传言真假,单单这只用万年血珀雕制的晶莹剔透的貔貅,当算价值连城的宝物。自牙商这一行当诞生到现在,血珀貔貅传到老潘头手上已是第八代。三个月前,老潘头去晋城,半路上遭到几个蒙面人的袭击,失足跌下了山崖。若非命大,早去了阎罗殿。今日听阿荦山所言,那几个杀手该是他派去的。以此看,阿荦山对血珀貔貅是志在必得,明日一决,凶多吉少。皱眉思忖间,一牙郎愤愤地说:“牙把子,咱做牙郎,讲的是公平,求的是信誉。他阿荦山却把羊价哄抬成牛价,又把驴价打压成鸡价,两头喝血不说,还想独霸市场,你早就该出马杀杀他的威风了!”
“但愿貔貅会保佑我们牙行平安度过此劫。”老潘头如有所思地问:“阿荦山出道一年来,你们谁见过他的右手?”
众牙郎摇头,没有。牙郎大多手藏袖中,轻易不示人。莫非,阿荦山手上有玄机?
(三)高手对决
次日午后,牙把子老潘头和阿荦山准时来到了“十间房”。
按照老规矩,双方比试要有买家和卖家。谁从中抽头最多,算谁赢。第一局比试,找来的是一对牛贩子。阿荦山道声“不客气”,长袖已搭上了卖主的手臂。袖内一通比划,又走向买主。眨眼功夫,阿荦山已搞定了双方,得意地退到一旁,“老东西,该你了!”
老潘头同样和买卖双方一番“掐”,亮出了结果:“卖方底价横目断大,买方底价倒川旭边。净赚——”
横目,断大,倒川,旭边,都是牙行的数字暗语。从一到十,皆有别称。如横目为四,断大为六,倒川为三,早下为十……可不等老潘头报完价,阿荦山便哈哈大笑:“老东西你输了。哈哈,卖方咬死底价是横目断大,而买方出给我的价是中工旭边,我比你多赚了一两。”
笑声未歇,买方当即跳起,大叫:“不对不对,我推回了你的两根指头!”
“你说的没错。”阿荦山一甩袖子,露出了真面目。众人一看,顿时傻眼了。这个阿荦山的右手,竟然只有四根指头!
做生意,失算在自己。老潘头认赌服输,接着开掐第二局。与买主卖主好一番袖中讨价还价,老潘头终于拿到了一个极为满意、足能扳回一局的结果。可出人意料的是,阿荦山只和卖方随意一“掐”,卖方便吓尿了裤子,扔下句“东西给你了”后逃之夭夭!
这一变故,顿惊得众牙郎目瞪口呆,也将老潘头逼上了绝路。三局两胜,输赢已定,牙把子之位只能让出。一时间,老潘头一下子像苍老了十几岁,沮丧地摘下血珀貔貅走向阿荦山。阿荦山狂妄大笑,伸手欲接,老潘头却又缩回了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阿荦山,我认输。但我还想和你掐完第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