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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哑巴妹和播音员

达坂城的冬天特别冷,总是刮不完的西北风。夏天修好的烟囱再次被刮倒了,夜复一夜的在房顶上轱辘,碾压着小雅的神经。

这已经是来到小山村的第二个冬天了,这个冬天不修水利,就算修这些知青们也不愿意去了。才进冬天时他们已经都回家、回乌鲁木齐的家了。用李志的话说:“什么他妈的广阔天地炼红心,老子的心不用炼都是血红血红的!有种狗日的拿刀挖出来验!反正我们要回家!”他带着沈丹萍她们,背着她们结余的口粮、背着队里分她们的大豆,统统回家了。

小雅也想回家,可是她在当老师,孩子们还没放假。她眼巴巴地目送她们坐着小地主赶的马车,渐行渐远,一点点没入村头的小树林。

嘎子更绝,在他们之前已经扒开队里库房的屋顶,用绳子拴着铁钩,钓走了两大桶清油,还偷了胡队长家的大绵羊,半夜里就骑着小地主家的毛驴走了。

胡队长想派人去追,估摸了一下说:“估计这会儿已经走到小草湖了。”一跺脚啐道:“俄们队里从来没出过贼娃子,好端端的学生娃却做贼!这他大可不是要说是俄们把他教育坏了么?!叫咱咋对得起人家。”他痛心疾首的话语把小雅听得心里怪难受的,本来是嘎子偷了东西,这淳厚的农民居然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人家爹娘。胡队长从此对嘎子是深恶痛绝,恨不得他一辈子都别回来。小雅却只觉得嘎子特好玩儿。

小雅一个人住在宿舍里,那只有十几平米的宿舍,平时住着四个人显得那么逼仄,回到宿舍每个人都只能坐在自己床上,睡上铺的小雅只能和马玉兰挤着坐。可是现在她们都走了,只剩小雅一个人时,她忽然觉得这房子好空旷,空旷得好像乌鲁木齐的人民广场。不但房子是空的,就连心都好像空了。

晚上,她点起墨水瓶做的柴油灯备课、改作业,然后看书,熏得满脸乌黑。夜里,就听那烟囱跟着风声咕噜噜、咕噜噜。

只有白天,白天和那些孩子在一起时,她感觉到快乐和充实。

这不一大早她捅开了压着的火,用敦在炉子上的大铁壶里的热水洗干净那灶王爷似的黑脸,掏干净黑鼻孔,刷了牙,吃了点白开水泡馍,推开门,白花花的大雪团子遮天盖地的借着风势砸下来,砸得她朝里一缩脖子,赶紧一关门回头又从晾衣绳上扯下一条大毛围巾连头带脑袋包了个严严实实,她顶着风出门,已经做好了被大雪灌满老棉鞋的准备了。可是一脚下去,那脚底下确实瓷实的,顶多就一薄层雪。她低头一看,门口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向前方,她使劲儿往前方看去:一个模糊的背影在茫茫大雪里,影影忽忽看得见他在挥动扫帚。

小雅很好奇!她的好奇心一下膨胀到无限大!谁呀?这么大雪这么大早来给自己扫雪!这排房子除了七十岁的陶阿奶就自己一个人了,这人一定是为自己扫雪的!天啊!太激动太激动了!有男人为自己扫雪了!会是谁是谁?队里的男知青都走了,难不成是哪个农民兄弟暗恋自己?

她连蹦带跳的追上去,离得越近越觉得不对劲儿了,那好像是个大爷······

她一直追到他身后,果然是个老人家,穿着皮袄的脊背已经有点佝偻,他侧身顶着风往前一帚一帚的扫着。她忽然很感动,大喊:“大爷,谢谢了啊!”那个背影一点反应都没有,大爷依然节律不变的一扫帚一扫帚往前扫去。她跑到他面前说:“大爷,谢谢你了。”

大爷侧耳憨憨地笑望着她,张张嘴啊啊着。她发现他是哑巴。她从没注意过他,只是听说过他:一个孤身的老哑巴,四边不沾,八边不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平时在队里喂马放牛,是个实诚的老实人。她不知道他为啥要给自己扫雪,她拉着他大声说:“大爷,您甭扫了。我这就淌着雪去,挺冷的,您回吧。”大爷特憨厚的笑笑,伸手把她拨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宽厚的身子为她挡住风,更加用力挥动扫帚。一阵狂风卷着团团大雪裹过来,她不自禁地往大爷身后一缩,大爷回头嘿嘿一乐。她也大笑起来,躲在大爷背后一点点往前挪。在这风雪漫天的挪动中,她忽然感受到一股暖流夹杂在寒风里,让她觉得好像是久违的父爱回来了。

这个冬天,每到下雪老人就会为她清扫出一条通往学校的小路。彩凤说,他只有一条:特别喜欢孩子。没事儿就会蹲在村口看孩子们玩儿,还会把那些捣蛋的小屁孩抱到牛背、马背上为他们牵马坠蹬的。她明白了,他是因为那些孩子为她扫雪的。

让她欣慰的是那些孩子,她的学生们很争气,学习成绩噌噌地,每次小测验都没有不及格的。彩凤和几个大孩子经常都能拿到八十多分。

不过也有意外。

一天,那雪粒子硬扎扎的从天空降落,胡二虎把教室的汽油桶大炉子烧得通红,抵御着从窗缝儿、门缝儿里灌进的寒风。小雅在暖融融的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静悄悄的屋里只听见铅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下课就带着学生们在教室里唱歌、绕着桌椅跑跑跳跳做游戏。

彩凤出去上厕所,推开门门边站着一个裹成棉蛋蛋的小女孩儿,鼻头和脸蛋儿都冻得通红在那里瑟瑟发抖。她一把把那孩子拽进来喊道:“老师!这里站着个人咧!”低头又咋胡那小孩:“你躲在门口干啥?想冻死啊?”

小雅过去端详,那冻得通红的脸上,两只大眼睛及其灵动,仿佛会说话似的。

小雅问道:“你是谁啊?这么站在门外?”

小女孩指指黑板,大眼睛扑棱棱的看着小雅,“你想上学?”

她使劲点点头,两手搓着冻得通红的脸蛋,跺着冻疼的脚。

一个六队的男孩子喊道:“老师,她是我们队的小哑巴,她大不让她上学咧。”

另一个女孩娟娟说:“她叫小凤,她来好几次咧,每次都站在门外。她听得见的。她会写字。”

小雅上下打量着她,心里很感动,六队离学校好几公里路,这么冷的天不知她怎么跑来的。她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眼睛,问她:“你会写字?写两个我看看。”说着拉着她走到黑板前递给她一支粉笔,那孩子怯怯地接过粉笔,站在黑板前犹豫着,娟娟说:“小凤,老师叫你写你就快写咧。”

全班人都眼睁睁看着她,她颤抖着举起胳膊,在黑板上慢慢地画着,一笔一划,很慢很认真,一个“北”字写出来了,又一个“京”字,接着一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歪歪扭扭的出现在黑板上,笔画虽然不按顺序,却没一个错字。不知谁先拍的手,反正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和赞叹声,小雅激动得搂着她拍拍她肩膀说:“你可以来上课,”她扫视着教室,对彩凤说:“你带着她,让她坐你边上,多帮助她。”小凤抬头看着她,笑了。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长大一定可以迷死很多人。

有了这小哑巴,小雅教课都好教了。要是谁不好好学,比如胡二虎做不出数学题了,她就会说:“你看人家小凤,才来几天都可以跟着交作业了,你都上几年级了?还要拖作业?”

胡二虎看一眼扑棱着大眼睛看他的小凤,撸着乱蓬蓬的头发嘿嘿傻笑两声又蹲坐在凳子上低头写作业。

最让小雅惊奇的是娟娟。那个小姑娘平时不吭不哈的,也很少举手发言。可是有一天她举手要求领读课文,那篇课文是《小帕提的星期天》。小雅教了几天,刚把这篇课文教完。

娟娟是个好学生,普通话也很好。所以小雅欣然同意她来为一年级领读,自己好腾出功夫来批改二年级学生的数学作业。可是她一开口小雅就听呆了。她领读的是:“小帕(po)提的星期天”。

小雅赶紧纠正:“停!娟娟,那个念帕pa,不念po。”

娟娟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老师,那个字念po,不念pa。你教错了。”

小雅大吃一惊道:“不可能啊,那个字就是念pa,手帕的帕。”

所有同学都放下了手头的书本,看着她俩。

小雅很认真地对娟娟说:“而且这是个哈萨克族小女孩的名字,你们听过有谁叫‘po提’的吗?只有叫pa提的。”

娟娟很执拗的梗着脖子说:“我在收音机里听到过这篇文章。广播员姐姐念的就是‘小po提’。你天天教‘小pa提’,我听得别扭死了。”娟娟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振振有词,顶得小雅无话可回。这下她终于知道娟娟的普通话是在哪儿学的了——跟收音机里的广播员学的!这一刻她真恨那个播音员啊,她念错一个字,害死一大堆不说,把自己可是真的撂在了干滩上,广播电台多权威啊,小雅没法比啊。

她不知道怎么说服娟娟,只好苦笑着说:“我教的真是对的。你可以去问艾克拜尔。”

娟娟还是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她,看得她无言以对。

娟娟,一个圆圆脸,长相很普通,说话很甜美的女孩子,用自己的认真和执着深深印在了小雅心里。她想,假如有机会,娟娟没准儿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播音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