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一个个举手说~”她微笑着朝孩子们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一扬头发说:“你们都会唱啥歌?或者我先唱一个?”
孩子们欢呼。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她挥动着手臂用眼睛示意会唱的孩子一起跟着唱,她知道彩凤是会唱的,她们一起唱过。
唱完第一段,她笑道:“现在大家把黑板上的内容都抄写下来,我们好腾出黑板来抄写歌词?”这是她昨夜入睡前灵机一动想出的,她想象吴校长夫妻一样成为学生的良师益友、保护伞、大姐姐。
她学着吴校长的样子转圈,看到那个孩子写字的姿势不正确就去手把手的教他们,她发现这是一种比言传更容易的方式。
窗外,不算大的秋风呼啦啦地吹着院子里那棵大树,树叶子莎啦啦笑着。吴校长悄悄站在小雅教室门外,满意地看着她,心说:“还行。第一步迈得不错。”
一天终于过去,当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钟敲响时,小雅大大松了一口气,孩子们也像头顶上一床大被子哗地掀掉一样一下兴奋地跳起来。小雅拿着黑板擦在黑板上当当当敲了几下喊道:“安静!别急着跑。这教室是咱大家的,不能搞得猪窝一样。以后咱班轮流做值日,”
孩子们都看着她,前排一个皮男孩站起来大声问:“老师,啥叫做值日?”
“做值日教室是大家轮流打扫教室卫生,扫地,擦桌子、擦黑板。”
那孩子:“哦······俄家这些活儿都是丫头子干的。”
“这里是学校。每个人都要做值日。我们一共有六组,正好每天一组,今天第一组,明天第二组,大家轮流。让我们的教室干干净净。好不好?”小雅话音一落,彩凤和几个大孩子就大声应道:“好!”
那个小皮孩儿嬉皮笑脸地拖长声道:“不好~”
小雅虎着脸吓唬道:“王小龙!再调皮就罚你明天不许上学!”
王小龙居然像没事儿人一样到处乱看,小雅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他说:“说你呢!乖乖听话,你是第二组的,明天必须做值日啊。”
那孩子居然傻笑这说:“俄是二蛋,王二蛋!”这下全班人都爆笑如雷,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王二蛋不知道自己叫王小龙咧。”
“二蛋你个笨蛋,你就是王小龙哦。”
“王二蛋,大笨蛋~”
一时间简直像谁捅翻了几十个麻雀窝。
小雅摇头笑道:“好了,好了。回家都别忘啦写作业,明天我可是要检查的!”
“老师,你光要我们这样我们那样,我们都按你说的做了有啥奖励?”一个十四五岁的大男孩胡二虎(胡队长的儿子)挑衅地看着和他一般高的小雅说。
“奖励?你们想要啥奖励?”小雅明显底气不足地看着王二虎和叽叽喳喳随声附和的孩子们。
“俄们要求不高,你每天给我们教歌儿。”王二虎虎声虎气地瓮声说道。
“没问题!”小雅心里一轻,心想还好还好,要是让我给他们发糖就麻烦了,那得多少糖啊!
她带着第一组的孩子打扫完教室,哼着小曲儿回村了。踏着坑洼不平的小道,看夕阳染成金色的原野,青灰色的远山镶着金边儿,蓝幽幽的天一点点挽留着夕阳沉沦的衣带,散漫在河边的驴骡悠闲地啃着青草,几头牛懒洋洋地卧在草滩反刍,不时甩打着尾巴。小雅眼看着河对岸自家小村庄家家户户屋顶冒出的炊烟,不禁加快了脚步。至于学生们对她“瘦屁股”的议论反而被忽略了。其实那一刻她很介意这事儿,她不明白为什么进村第一天就有人笑说要她腰里别个石头再出门,上课第一天又有孩子笑话她的“没屁股”······难道瘦在这里这么不受待见?瘦又不是我的错!
小雅毕竟是小雅,这种鸡毛蒜皮的小疙瘩也就在她脑海里打了一个滚儿就烟消云散了,当老师比下地干活是太轻松了,这让她和知青同伴们刚好了一些的关系顿时又复紧张。
这不,一进门马玉兰就皮笑肉不笑地铁勺敲着锅边说:“哦呦,老师回来了!吃了吗?我今天做的饭可不多。”
小雅大大咧咧道:“真没做我的饭啊?好我的姐姐啊,饿死我了,打十米外我都闻到香味儿了,俄就跟狗一样伸着鼻子来咧~”她嘻嘻哈哈的表情连沈丹萍都被惹笑了,李红说:“油嘴,难怪挑你去当老师呢。”
马玉兰笑道:“饭是做了,要吃自己盛。”说话间小雅已经洗净了手,从案板的纱布下拿出自己的饭缸子,走到锅边说:“姐姐,知道不?会吓死人的!没饭吃是天下第一惨事,刚才你吓得我满脑袋头发。”说着又舀了一满勺说:“本来这一勺是不用吃的,现在要多吃一点当精神损失费。”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几个人边吃边聊,小雅说了学校里的孩子们,说他们居然说自己没屁股,说着站起身来回头看着道:“我真的没屁股吗?那我这二十年是用什么部位坐的啊?”
“你真的没屁股。”
“你直接用大腿坐的呗。”
“你还用坐啊?直接都是趴的!”
一顿乱哄哄的调笑声吵得小雅头疼,她知道大家对她总是得到特殊待遇不满,于是抢着洗碗刷锅表现一番。
乡村女教师,夜里她躺在床上想到的就是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那些陈旧的黑白画面在眼前清晰闪过,一幕,又一幕。
一个男孩子站在桌子上大声朗诵诗歌:“挺起胸来大步走!”朗诵声中,孩子们都长大了,伟大的卫国战争开始了,他们穿着军装高声朗诵着从女教师面前走过,走出门去,沐浴阳光。
多年后,戴着军功章的、戴着奖状的,长大的学生们回来了,女教师已经老矣,她坐在阳光下的椅子上,身上搭着毯子,看他们一个个从她面前走过,行礼,高喊:“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像检阅一支专属于自己的军队,那种桃李满天下的自豪洋溢于脸上。
小雅被那些情节感动得满含眼泪,对自己说:“我也是乡村女教师了,我也要像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一样,教出一群好学生来!”
从那以后,她每天认真向吴校长两口子请教,认真备课、认真教课,在征得吴校长同意以后,她增加了音乐课。把那年月可以唱的歌一首首交给学生们,不可以唱的也教了。比如《洪湖赤卫队》的主题曲“洪湖水浪打浪”,《江姐》里的“红梅赞”,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等等。
一天,吴校长蹲在小雅教室外面,听着里面传出的“红莓花儿开在我家小河边,有一个姑娘······”他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了,哭得双肩直抽搐,没人看见他的眼泪,只有达坂城的风在不停的刮。
下课的钟声敲响,他又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进半是办公室半是家的房子,继续他的工作。
小雅和吴校长一家相处久了,不禁对他们的身世由来发生兴趣。她问潘大爷,潘大爷也说不清,只说:“六几年就来咧,先是吴校长自己来的,样子恓惶地了得。一件破棉袄,光脚穿的胶鞋,大冬天咧,不知他咋走来的。人都冻勺掉咧。胡队长他大在草湖那里捡回来的。看他斯文,还戴个眼镜。”
小雅又跟胡队长打听,胡队长抽着莫合烟警惕地看着她的眼睛问:“丫头,打听这些事儿作甚?和你末关系的事情不要问,好好当你的老师行咧。吴校长两口子是好人,把俄们那些娃儿当自己娃儿教咧,俄都是他们的学生咧。”
小雅讪讪地说:“我知道他们是好人啊,只不过没事问问而已。”
“而已个啥末,你就舒舒服服在学校教着俄们的孩子,教他们唱唱歌,认认字儿,能多教一点,像吴校长一样就更好咧。别的闲事别管。”
小雅狂点着头应承着,笑着自顾自回家。
胡队长的闪烁其词已经让她明白,吴校长一家肯定也是落难来到这个小山村的。六几年,饥荒、反右、四清、文革,随便沾上些什么都会是背井离乡的理由。
至于吴校长遭遇了什么她已经不想探究了。在这个疯狂减弱但依旧纷乱的年月,她深知自己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她对自己说:“总之,这年月怪事太多了,你看到的好人可能未必是‘好人’,你看到的‘坏人’也未必是坏人。”她佩服的是胡队长、潘大爷这样的农民,他们对人、对事物最简单、最直白的判断,往往是最准确的。
她猜吴校长也许有比自己更惨的背景故事,也是被这些农民保护下来的。她感叹:“仗义每多屠狗辈,古人言真是一点都不错!”
她安心教书,时间居然很快就过去了。秋天的消逝只在一瞬间,冬天就被达坂城的狂风连拖带拽的来到了。
在某天一大早,她在去学校的路上遇到村里唯一的猎户哈斯拜尔大爷骑着马背着猎枪肩头扛着一大包白布,鞍子前面还放着一大包布,很怪异地唱着歌儿从随风摇摆的树林小路上出现时,以为自己看到了魔幻世界里的奇迹。
看着她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样子,哈斯拜尔大叔笑着解释道:“昨天晚上黑风跟魔鬼一样的叫了一夜,那边铁路上一定会有东西的。我一早去看,几车皮的纱布滚得到处都是,我就两个拿了。这是胡大给的。不拿不好。”
在他哇啦哇啦解释时,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哈斯拜尔做了个鬼脸道:“丫头,我快快儿回家去了,不要跟别人说啊。胡大一点小小的恩赐。”他打着马儿跑远了,欢快的马蹄和着欢快的歌声飘逸在天地之间。
雪花,就这样带着冬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