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里的冬天时寂寞,也是寂静的。除了呼啸的山风,听不到一点声响。连那些牛马羊都不吭气了,村里没人走动,连狗都不叫了,小雅就觉得奇了怪了,大清早的连大公鸡都不打鸣了。就算这山里冬天亮得晚,你好歹也叫一嗓子让人感觉点活泛气儿啊!
每天早晨去学校,那风一成不变的从左脸刮到右脸,带着雪粒、沙砾,不管哪里只要露出一点都会被刮得生疼。于是她的装扮可谓吓人——远看是个棒槌,近看还是棒槌。里面是棉衣棉裤不说了,外面还套着个蓝色大棉猴。所谓的棉猴,是一种不分男女式、上下一般粗、带帽子的棉大衣,套上棉猴,给头上又缠一毛围巾,只在眼睛那儿一条缝,再把棉猴的帽子往上一套,整个一个蓝布棒槌。走在满天风雪里,神仙都看不出这是个二十岁的姑娘。
眼看元旦了,小雅一想到要一个人过这冰锅冷灶的新年心里就空落落的,只想哭。
十二月三十一日,是她二十岁的生日。一大早她破天荒地睡不着,天不亮就爬起来捅着了炉子坐在炉前发呆。眼看着那火红的火苗子舔着壶底,呼呼的,一会儿那壶底由黑转红水哗哗的开了。她怅惘地站起来,在屋里转着看了一圈,啥啥也没有,只好还是伸手在梁上挂的馍馍篮子里摸出一个馍馍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掰着扔在碗里,心里一酸就想掉下泪来。从小到大,只要过生日,起码有煮鸡蛋吃吧?有糖吃吧?就算爸妈忘记了,自己总是记得给自己弄好吃的。可这个二十岁的整生日,在这个穷乡僻壤连一点糖、一个鸡蛋、一点好吃的都没有!她抓了一点盐撒在碗里,用开水冲进去,那水在碗里打着转儿,泛起几个泡沫儿转瞬即逝,她拿着两根筷子搅啊搅的,把一碗水泡馍搅得那叫一个难看,当然也谈不上好吃。
她端着碗站在窗前,隔着钉了塑料布的玻璃窗朝外看,黑乎乎的天,那塑料布被风吹得呼啦啦一鼓一鼓。她觉得那就像个鸡蛋大头那里那层膜,这房子就像个鸡蛋壳。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出壳的小鸡,特脆弱、特孤单,不知道能不能顶过这个寂寞寒冷的冬天。
不过,王晓雅是谁?堂堂大院子女军队的女儿!啥也不能吓倒她!那点小忧郁她一咬牙一跺脚就过去了。她对自己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这点事儿算什么?不就是个生日吗?我这辈子还有几十个生日在后面等着呢!不就是一个人过年吗?一个人更好!世界是我、我就是世界!”她一扬脸儿把烦恼啊寂寞的全甩到爪哇国去,低头,喝完那碗除了咸味馍味再没别的味儿的糊糊囔囔的东西,对付了个肚儿圆,把自己裹严实了背起书包去学校了。
站在教室门口她一看见那些孩子精神就来了,胡二虎正撅着屁股捅那大铁皮炉子,哑巴小凤在扒炉灰,彩凤提着一桶碳往里添,其它孩子闹哄哄的连玩儿带闹的做着课前准备。她把书包往讲台上一放,搓了搓手脱下棉猴围巾叠好放一边,上课钟也就随即当当当的响了。
孩子们还在乱哄哄地笑闹着,她清脆地拍了拍巴掌,大声说:“好了、好了!安静!上课!”
彩凤很神气地喊道:“起立!”
“同学们好!”
“老师好!”
小雅眉开眼笑地说:“老师今天真的好。我今天过生日,二十岁啦!”她说着忍不住拍着手微微一跳原地转了个圈儿,孩子们起哄道:“老师跳舞喽~老师跳舞喽!”
农村孩子对生日好像不太敏感,只有彩凤说:“老师生日快乐。”几个女孩子在叽叽喳喳喊:“老师,教我们跳舞!”
胡二虎本来用一种异样热切的眼神盯着小雅,被女孩子们的吵吵声猛地惊醒,一脸不耐烦的把头扭到一边,当小雅的目光扫过他时,他的脸红了。
小雅笑道:“大家安静!同学们,明天就是元旦了,大家想咋样过新年啊?”
孩子们兴奋地你看我我看你,又都盯着小雅看,胡二虎瓮声瓮气道:“俄们听你的。”
“是我们。”小雅笑道:“大家要向娟娟学,努力学会说普通话。这样以后你们进城读书才不会被人笑话。”胡二虎摸着头憨憨地笑了,脸红得发紫。
“老师,我们也演节目吧。”娟娟期待地说:“我可以表演诗朗诵。”小雅嘴上说:“好啊,大家再想想,还有啥好主意?”心里却在暗自苦笑:“诗朗诵?难道还是类似于‘啊!祖国,我的母牛’?!”
“老师!教我们跳舞!跳北京的金山上!”彩凤和几个女生还是惦记着跳舞,哑巴小凤急得用手势比划着舞蹈动作,居然很美很美。
“大合唱!向前向前向前!”艾克拜尔大喊大叫的直接唱起来,一帮男孩跟着吼起来。
“好。那咱们下午排节目,明天演给全校同学看!好不好?”
“好!”
“那明天大家可都要穿自己最好最干净的衣服来,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行不行?”
“行!”孩子们别提多高兴了:老师让穿新衣服上学演节目去!这是家长不能抗拒的要求!
“好了。现在我们上课!”小雅把食指竖在嘴唇中间朝幸福得一塌糊涂、兴奋得不知道姓啥的孩子们轻轻地“嘘”了一声。顿时,静场。孩子们个个精神抖擞地挺直腰背端坐桌前,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小雅。
放学了,小雅和几个大孩子护着那帮小孩子,跌跌撞撞地顶着白毛风朝回走,一个牵着一个的手,那风直吹得要把人掀到天上去。小雅这算是懂得了啥叫“腰里别个石头,别让风刮了去”的意思了,那几个小点的孩子最后只好在地上爬着走!还是胡二虎有办法,他解下腰带把两个最小的孩子拴一起,拖着走!小雅见状也学着解下自己的长围巾一头绑住一个孩子的书包带用手紧紧抓住中间带着他们往前走。他们弓着腰像一串奇怪的虾米趔趔趄趄在风中挣扎。狂风卷着沙粒雪珠敲打着每个人的脸,个个都成了红脸关公。小雅很盼望有家长们来接孩子,但这在这里是不可能的。这些孩子就如疾风中的劲草,需要自己努力长大。也只有这样才磨砺出他们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强健的体魄,小雅拖着那俩小孩子,彩凤和几个大孩子又拉着她,在八九级的大风里往回摸。
那个昏天黑地的风筒里,世界是混沌的,思想是混沌的,天与地没有边界,空气全部变成了流动的棍棒,抽打着经过的一切。小雅只有一个想法或者说是本能:带这些孩子回家。
终于走到小河边,河水冰冻成透明的冰河,被风刮的一点雪都不沾,就那么亮晶晶的,仿佛躺在地上的一面镜子,映照着混沌的世界。小雅他们还是手牵手的从小桥上走过,谁也没注意到胡二虎牵着的那个孩子是闭着眼睛跟他走的,不知怎么就踩空了。
“啊!”的一声尖叫,那个小家伙就挂在了小桥边上,把胡二虎也拉倒了。还好他机灵,趴在那里双手抓住了架桥的树枝才没被带下去。小雅在大家的惊呼中叫小孩子们都趴在地下,她和彩凤还有一个男生伸手拽住了胡二虎拴在小男生腰间的腰带,胡二虎也翻身坐了起来,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那小家伙拽了上来,大风里一串笑骂声:“狗日的狗蛋,你差点把老子也拽下去!”
“狗蛋,要不是这条腰带你就摔成坏蛋了!”
“傻小子,走路睁着点眼睛,眯缝着也行啊,这要摔坏了咋办?”只有小雅后怕不已。
一个个小小孩都送到家,胡二虎和彩凤坚持要送小雅回宿舍。小雅笑了:“然后呢?我再送你们?”
彩凤说:“老师,要不你和我一起回我们家吧。你一个人多凄惶啊?”
胡二虎愣头愣脑地说了句:“那就都到你们家,给小雅老师过生日。我回家去拿点东西。”说着就钻进风里不见了。小雅和彩凤俩互相拽着扯着回到她家,潘大爷和三娃蹲在堂屋里下方(一种类似于五子棋的游戏),两人一人一支烟抽得屋里乌烟瘴气,聚精会神的头都没抬。小雅和彩凤一头扎进厢房,潘大娘窝在炕上纳鞋底,一看小雅进来,眉开眼笑的咋呼道:“哎呀,小雅好久末来咧。外面风嚎得鬼一样的,你们咋回来的?来,炕上坐,炕上暖和。”
“大娘,冷死我了,冷死我了。”小雅哆嗦着跳上炕,七手八脚的扒掉鞋子、脱掉大衣,那些应该保暖的物品里现在全都充斥着彻骨寒气,阻挡着屋里热乎乎气息的进入她冰凉的身体。潘大娘赶紧跳下炕去颠颠儿的去堂屋冲了一杯红糖水,又捧进来塞到她手里:“天啊,看把娃儿冷成啥了!快,喝一口暖暖。城里娃儿不禁冻哦,遭孽啊。”
潘大娘没想到小雅会冷成这样,她窝在床上哆嗦着,双手捧着滚烫的一杯红糖水,上下牙碰的嘚嘚响。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进了暖烘烘的屋子怎么会还是冷成这样,从心里往外冷,而且觉得房子在旋转。她低头颤颤巍巍的喝了一口糖水,一条细细的热流一直流到胃里,很舒服。她感激的看了潘大娘一眼,大娘关切地看着她说:“丫头脸色咋瞅着不对呢?快喝些糖水,大口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