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风一夜夜一天天刮着,刮得昏天黑地,小雅天天猫在秀华嫂屋里看书画画,窗外的风似乎只是大自然狂野的歌唱,推着暖热的空气来到这个山坳里。她每次看到那些树木都会驻足,看看那枝头有没有爆出芽孢,看着河边的柳树枝条变得柔软、轻盈,看着路边白杨树灰白的树皮似乎一点点充盈着水分、泛出淡淡的绿色。所有的树枝都开始跟着东南风轻舞飞扬,抽打着冬天撤退的脚步,小河化冻了,早晨风停的时候,小雅会漫步河边,欣赏那氤霭蒸腾雾气中朦胧的柳树、山石,清澈的河水带着冰凌叮叮当当的顺流而下,在树林那边隐没。
胡队长可没这闲情逸致,他天天骑着匹大骟马在周遭的山沟里转着、看着,时不时跳下马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着、嗅着,嘴里跟个女人似的叨叨着:“又添人口咧,就门口八百亩地咋整?”小雅几次在村口看见他,好奇地问:“队长,这么大风你天天骑个马在山里转悠啥?有好玩儿的地方吗?”
“看啥?给你娃子们看明年的口粮呢。”
“看口粮?口粮咋看?”
“就门口这八百亩地,交了公粮就剩口粮,现在口粮都有嘛哒咧。唉,你学生娃儿啥都不知道,就知道个吃。年年添人口咧,老天爷不给地咋整咧······”
潘大爷乐呵呵地说:“胡队长在找野地咧。哪条沟里墒情好,就可以去撒点种子,秋天里收一点算一点。野地的收成不用交公粮咧,咱队每年都要种点野地。”
小雅一伸舌头笑道:“这下我总算知道为啥咱队的口粮高和工分值钱了。”
潘大爷皱着眉头咂巴着烟头说:“现在也越来越不成了,别人家也知道了,各家都在抢地,就只瞒着公社。你没看胡队长现在天天在外面转?他今年出去的特别早呢,就怕别人先下手了。”
“那山坡上到处都有地,抢啥啊?还愁不够种的?”
“你个学生娃子不知道咧,这山里地多可是末水咧。找地其实是看墒情,哪疙瘩冬天积攒的雪多,墒情就好。种子撒上就看老天爷了,下点雨收成就好点,不下雨有时候连种子都瞎了。收不收得到粮食全靠老胡的眼力咧。你以为他那个队长好当?几百号人等他吃饭咧。乡下人难咧,家不好当。”潘大爷说着把手里的烟屁股捏吧捏吧,将剩余的那点烟丝抖搂回莫合烟盒子,随手扯一溜报纸又卷可怜一支点着。那眯缝的眼睛出神地看着刚刚撕去塑料布的窗外。彩凤,正在拿着条抹布擦着一冬蒙尘的玻璃。
树梢头的芽孢绽开了,嫩绿嫩绿的。风,也和缓了,是那种春风,柔柔的,轻轻的,吹拂在脸颊是如此惬意。春耕开始了。
小雅的知青朋友们也回来了,她们一起和队里的社员一起平整土地,女生爱扎堆,都和小雅一起挤在胖嫂那个组。看着人家拉着板车喊着号子飞跑,拼了命也跟不上。
“这些学生娃干活就是不行,咱组里搞这么多,今天肯定泡汤了。”风里传来胖嫂的嘟囔。
平整土地要量土方,小五子是队里记工员,量土方时那个牛皮样,拿眼一估,他说多少就记多少。
收工时,他走过来围着那堆打得横平竖直的梯形土堆转了一圈,哼着鼻子说:“胖嫂,你们这组这么多人就干这么点儿啊?一天时间呢,你说,这工给你们咋算?”
“你先给俄们量量这土方。俄们组多了四个女学生娃儿,看着人多不出活儿。谁家没个妹子,看她们多可怜,人家也尽力了。”胖嫂在小五子面前狠命的维护小雅她们。小五子斜眼看了一眼小雅几个累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大发慈悲地说:“看几个丫头子累得屁淌,可怜的。这点土顶多六方多点,算你们八方吧。”胖嫂感激地说:“谢谢小五子咧,妹子们,不谢谢你们五子哥?”小雅看着小五子趾高气扬的样子心里不爽,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谢谢。”沈丹萍和李红坐在土堆上假装没听见,马玉兰倒是殷勤地说了句:“五子哥,谢了啊。”小五子很受用地咧着嘴迈着八字步儿走了。等他走远,胖嫂“呸”地朝他背影啐了一口吐沫:“日他娘的,神气啥?!都过来,看看今天的工分咋算。”
大家都聚拢到她跟前,默不啃声阴沉着脸。
“咱组十二个人,八方土才八十分,咋算?”一脸横肉的栓娃娘不高兴地说:“平均算,那我还不如家去不干了呢!”说着抓下脖子里的围巾啪啪打着身上的土。她和胖嫂是这组的主要劳力,推了一天车精神头儿一点没减。
胖嫂为难地看看小雅,又看看身边这些村妇。显然小雅她们付出的劳动从数量上没法和她们比。其实大家都在心算:八十除以十二,每人只有六分多,而她们每个工至少都拿八分的,更何况她们早就憋着干土方活儿可以多挣几分,没想到······
大家都憋着不啃气,胖嫂只好一个劲儿看小雅,她希望小雅出来说个公道话,学生们肯少拿点,让她们至少能拿到八分。
小雅看看累得无心说话的沈丹萍和李红,知道她俩是不会为那么一分两分争个没完的,可是马玉兰那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在自己和胖嫂身上来回转,她肯定是要争那分的。她有点为难,看着那群不满的村妇,她抓下头巾在脸上抹了一把说:“其实我们也尽力了。不过工分的事儿我听你们的,咋样都行。”
马玉兰说:“就是。我们也尽力了。起码也能拿到平均分吧?”她这话说得所有人都拿白眼看她。
沈丹萍说:“没问题啊,扣我俩的分给你。”
小雅却忽然围着那堆土方转起来,她一步一步量着,心想:我一大步怎么也有八十厘米,这长是十二步,宽是一步半,高是······她回头找了两把铁锨比划着量那高度用手指掐着,又一匝一匝量那铁锨,嘴里嘟囔着:一匝、两匝、三匝、四匝、五匝。至少一米高。
她折腾的功夫,那些女人们都停止说话看着她。马玉兰最先反应过来:“就是,我们应该先算算我们的土方!”
小雅一边念叨着一边在地上记数,最后列出算式,计算出结果:十点八立方。
她对胖嫂说:“应该是一百零八分,我们每人平均得九分。如果你们不满意,我拿八分好了。”
胖嫂冲过来给了她一个熊抱,咆哮道:“我就知道小五子个狗日的黑俄们!妹纸,你和我们一样拿九分。还有那三个女娃儿,都一样!”
胖嫂和栓娃娘旋风般地冲向几百米外那个组,小五子正在给他们量土方。很快,小雅就看见他被她俩摁在了地上,一阵笑骂声中,小五子的裤子被扒下来扔出围观的人群。虽然隔得那么远,小雅和沈丹萍、李红还是羞得转身背对那边。只有马玉兰半侧着身子不时朝那边看几眼,笑得唧唧呱呱的跟她们描述事情进展情况。
第二天一大早到了地头,既然是按土方记工分,社员们自然都不愿意要学生,尤其是女学生。最后胡队长发话了:“四个女学生娃儿,妇女组一组一个。”
胖嫂咧着大嘴笑道:“那俄们只有三个组,多出来的那个算你的?”
“哪那么多屄话?一个组挑一个。最后那个我来派。”
小雅和沈丹萍四个傻傻站在地头,脸憋得通红像要滴下血。她们感觉受到巨大的侮辱,好像站在奴隶市场任人挑选。
胖嫂大大咧咧地说:“小雅是俄们组的,还回俄们组。”
杨富贵家的要了马玉兰,她悄悄对马玉兰说:“丫头,别怕。天下回回是一家,俄不会让你落单的。”
场上一片冷场,胡队长说:“楞啥咧,谁家把这两个女娃儿拿走?谁家要?”
各组人聚成几堆堆,对着沈丹萍和李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谁都不说话。
沈丹萍和李红对望一眼,俩人把手里的铁锨一扔,转身就往回走。
胡队长说:“娃儿,你们上哪儿去?”
沈丹萍回眸一笑,冷森森地说:“我们不干了。”
她们走远了,胡队长摸着后脑勺茫然地说:“我说错啥了么?”
胖嫂咧着嘴拉着小雅道:“你是俄们组的宝贝疙瘩,谁也抢不走。你以后重活不用干,帮俄们把土方算准就好咧。”说着几分神秘地从带饭的篮子里掏出一盘卷尺来,天!还真是古董呢,那壳子都被磨掉了漆皮。
小雅说:“可以把沈丹萍和李红带上吗?其实她们不会和你们争那几个工分,她们要的是面子。”
“只要她们不争工分,莫嘛哒。其实我们也就想趁这活儿多挣几分,俄们是下苦的人咧,多挣几分还不是为了家里的娃儿,你说咧?”
小雅说:“那我明天叫她们来,每天八分咋样?她们干活一点也不偷懒的,只不过我们没干过农活,没力气。”
“行咧,有啥不行地,谁家还没个妹子啊。可怜见的,离家老远的,家里爹妈不知道咋样心疼咧。”
几句话说得小雅眼睛都红了。胖嫂一边招呼大家干活一边跟小雅说:“妹子,俄们不识字苦咧,被人欺负都不知道咧。以后俄一定叫俄家老二上学咧,老大傻,老二可聪明,一定能读进去。”
小雅一边用力铲着土往车上装,一边暗自发狠:我决不让你们把我看扁了!
她的汗水一滴滴掉进土里,溅出一点白烟就无影无踪了,腰酸手痛,她咬着牙继续干,汗水流进眼里,和着眼泪一起流下来。胖嫂来回推着车跑,刚站在小雅身边直起腰抓着头巾擦汗,忽然想起啥来,抓起小雅的手看一眼,上面已经磨起血泡,她把小雅铁锨一扔,说:“妹子,歇歇。别干了。俄们不差你这把活。俄们就稀罕你帮俄们算土方、算工分,别让小五子把俄们坑了就成。”
胖嫂的话让她忽然知道了自己的价值:不在于干多少活儿,而是能给农村带些啥他们最需要的东西来。知识,就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