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我家在新疆没亲戚~哈哈”
秀华嫂叹口气说:“没出五服真的不敢结婚咧。六队有个可俊的哑巴丫头,她爸妈就是没出五服,那时不知道咧,公社不给打证儿人家自己就结婚了。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个哑巴丫头,多水灵的丫头啊,可惜了的。拿到医院去看,人家说叫啥近亲结婚,娃儿就是容易出嘛达。医生说咧,不是傻子就是哑巴、残废。那次公社的医生还专门来大队宣讲过咧。”
“那彩霞和杨大勇就分手呗。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啊,好合好散算了。”
“可不是这话?”秀华嫂说:“可彩霞这丫头死脑筋啊,她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她说生是大勇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嫁不了大勇她宁可不嫁!”
“乖乖,还真有这样的人啊。我还以为这都是小说里才有的。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小雅神往地叹道:“彩霞一天到晚蒙着脸,你们说她漂亮,我还没见过她长啥样呢。有沈丹萍漂亮吗?”
“比沈丹萍还漂亮,不说话跟城里学生一样样儿的。就跟画张子里走出来的一样。原先有个电影《追鱼》看过没?就像那个鲤鱼精一样一样的!俄大说她就不该生到这个穷疙瘩地方,她是神仙下凡投错了胎,老天爷早晚要把她收回去。”
天晚了,胖嫂走了。小雅跟秀华嫂说:“我想去看看彩霞。”
“明天吧,今天俄累了。明天俄带你去。”
第二天,小雅把舍不得吃的杂拌糖装在书包里,她也实在没啥东西可以带给彩霞了。想了想,她从枕头里抽出一套睡衣来,嫩黄的底子,粉色和绿色的细碎花朵,是宋叔叔从上海带给她的。她没舍得怎么穿,只洗过两三水,看起来还和新的一样。她摩挲了半天,果断地拿张报纸包起来塞进书包。
杨家庄子不算远,但小雅从没去过。她跟着秀华嫂,遇到上坡下坎的时不时扶她一把。秀华嫂给彩霞带了些鸡蛋和一小包红糖。杨家庄子也只有二十几户人家,院落散落在一个小山坡上,白雪把寂静的山村染得更寂寞。小雅和秀华嫂拐了几个弯,就看见一个小小的院子,只有三间房,院子里干净得连个草棍儿都没有,大树被卵石错落有致的圈着一个圈儿,估计夏天一定还种着花儿。院子里支着石桌木凳,窗台下也砌着卵石花畦。靠墙一大块地显然是菜地,院子里的积雪全堆在那里。堂屋的门上挂着毡门帘子,边上沿着一圈旧蓝布,窗户都用白塑料布钉得严严实实,看得见里面是玻璃窗。最有趣的是门边那副春联:“梅花欢喜漫天雪”“且把新桃换旧符”,虽然是摘的现成句子,对的不工却别有韵味,让这家有种与一般农家不同的味道,仿佛是书卷气。
秀华嫂没像进别家院子时早早就脆生生的喊叫召唤主人,而是挑起门帘才说:“彩霞,小雅和俄看你来了。”
小雅好奇地伸头看进去,只见堂屋里也是干干净净,桌子椅子很有年代了,堂屋正中也是挂着毛主席像,两边低一点的地方挂着镜框。八仙桌上摆着一对花瓷瓶,一个里面插着鸡毛掸子,一个里面插着一把塑料花。
一个很精神的老太太从厢房出来嘘了一声低声道:“彩霞迷糊着咧,一夜没睡,让她眯一会儿。”
小雅微笑着悄悄和老太太打招呼,秀华嫂把带来的鸡蛋和红糖递给老太太。在她们寒暄的空儿,小雅仔细看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
那一个镜框里是老人和全家福,有的照片已经发黄了。最老的一张居然是长辫子瓜皮帽羊皮袄的,小雅在那镜框里至少数出四代人。她诧异于这家人的长相,他们很有欧洲人的面相,男的英俊,女的漂亮。都带有那种高鼻深目、脸部轮廓清隽的特征。另一个镜框里全是彩霞的照片,她小时候的,她在宣传队里表演节目的,她在学校的,在乌鲁木齐火车站的,在百货大楼的。确实如同秀华嫂形容的“像从画张子里走出来的”一样,其实小雅心里更觉得她像是在鲁迅全集的艺术史里那些欧洲油画里走下来的,那么优雅,那么高贵,漂亮倒是其次的。最醒目的那张是在全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文艺汇演上的合影,每个人的头都跟绿豆儿似的,但依然可以在一堆人里找到她靓丽的面容。
秀华嫂和老太太的窃窃私语中,厢房里传出彩霞的声音,虽然有点喘却依然清脆:“妈,谁来了?是秀华嫂吗?”在家里,她还是坚持一口略带新疆味儿的普通话,在这里已经算很标准的了。
小雅跟着秀华嫂进去,只见她已经起来,半靠在一摞被子上,穿着一件洗得雪白的白布夹袄,黑色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脸颊,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只有眼睛,黑亮黑亮。
她微笑着招呼小雅:“小雅也来了?你坐,坐炕那边,我这病不好,会传染。”
小雅说:“没事儿,我妈以前也得过肺结核,我都没传染过。”说着从包里拿出那一小包糖递给她嘻嘻笑道:“被我快吃完了,还好留了这点儿给你没事儿磨牙。”
又掏出报纸包着的睡衣裤打开,说:“这个你一定喜欢,的确良的,这花色也就你这么漂亮的人才配穿。出口转内销的呢!上海货!”
秀华嫂和彩霞眼睛都亮得放光了,彩霞摸着那衣服,拿起来在脸上摩挲着、嗅着,叹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这下就是死了我也安心了。”
小雅吓一跳说:“你别吓我!你这病绝对是可以治的,怎么就想到死了?我妈妈以前比你不知道重多少,现在也好好的。”
彩霞摇头微笑:“不一样的,你家条件好,公家给治病。我是农民,没有好药。上次去乌鲁木齐的结核医院,住了一个月,好一点,人家就叫出院了。说是回家养······”
“这病就是要养的。我妈妈那时在家休息了好久呢。关键是要休息和营养,你回来就下地干活肯定不行。”
“你不懂的。我就是不干活也好不了。下地还可以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呆在家里会闷死。更加不行。”
“妹子,不是我说你。你还是心病。凡事要放得下,你老是放不下怎么行?”
“放得下吗?我是命苦。有时候我就想,早死早托生,不能和他在一起,活着还有啥意思?”
“你个痴妹子啊,痴了。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图个嫁人生娃,把娃娃拉呱大······还能想啥啊。”秀华嫂远远坐着伸指头点着彩霞。彩霞低头不语。
小雅闷了一会儿说:“彩霞姐你这样想不对。你妈养你这么大辛苦吧?你报答她了吗?大勇哥再好你们也不能近亲结婚,近亲结婚的孩子不好。你知道的。”
“我和大勇宁可不要孩子!”
“那你家愿意吗?就算你家愿意大勇家愿意吗?你们这里是农村哦。在城里结婚不要孩子还能抱一个,你们这里能行?”小雅歪头看着彩霞,彩霞咬着下嘴唇不语。
“瓜妹子咧,女人没个娃儿老了咋整?这没娃儿男人你也栓他不住咧。就算大勇他家现在同意,以后还不摔脸子给你看啊?”
无论小雅和秀华嫂说啥,彩霞都不啃气,最后索性连眼睛都不睁了,只有双手摩挲着那套睡衣的细微动作才表明她是醒着的。
小雅放弃了,说:“彩霞姐,我佩服你对大勇哥的真情。啥都不说了,我回家问问我妈那时吃的啥药,看能不能帮你弄点。你好好养着别胡思乱想,身体好了才能想别的。不然你拿什么等大勇哥?”
彩霞睁开眼点点头说:“秀华嫂、小雅,你们的话我都听了,让我慢慢想想吧。谢谢你们来看我。”
这里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吗?于小雅而言,她觉得有点桃花源的味道。但是,对那些农民来说,生活依然是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