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这是一个多事之秋。全国人民敬爱的毛泽东主席去世了,周恩来总理也走了。在几乎大多数人都天塌地陷般凄凄惨惨哭了一场后,农村里的大爷大妈们说:“毛主席是天上的星宿归位去了。周总理是陪他去天国处理事务了。像周文王就必须有个姜子牙,毛主席也离不了周总理。”
一天,潘会计急匆匆地赶回来对她说:“明天大队有解放军的便车进城,你来这么久了,回家看看吧。”小雅很感激,欢天喜地的去找胡队长请了假。第二天一大早走了好几公里路赶到大队,找到了停在队部的那辆大卡车,已经有十几个知青等着搭车。十一月末的天已经非常冷了,大卡车上拉着一车土豆,上面盖了厚厚一层麦草,还有篷布。
十几个十七八到二十岁的男女就爬上了这辆车,押车的军人同情又无奈,只好把篷布解开一个口子,让他们钻进去挨着排儿躺好,再盖好篷布。汽车发动了,那个比小雅还年轻的小战士朝他们喊:“冷得受不了就敲车顶,停车下来跑一会儿。别冻僵了!”
小雅挨着本队的一个男生躺着,下来三个月了,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嘎子。这也许是因为他瘦小,也许是因为他调皮,也许是兼而有之。第一次和男生挨这么近躺在一顶篷布下,仿佛同床共枕的感觉非常奇怪和诡异。她扒拉了一堆麦草把自己和嘎子隔开,嘎子不屑地把本来枕着的挎包一下塞到两人中间。这种别扭大家都有同感,一个个眼睛瞪着天空,谁都不说话,无论男生女生。
风在呼啸,他们开始还把头都露在篷布外面。渐渐,天空飘起雪花,在铅灰色的天空一片片一粒粒砸得脸生疼。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把篷布拉起来盖住了脸,像一排死尸。只有小雅,依然看着天空,任雪花飘落脸上,雪粒砸在脸上。她斜眼看着两边的同学们,一个个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的装死,不禁暗暗好笑。在颠簸的搓板路上,身下的土豆东一个西一个的跳着硌着,好在还有麦草,还能忍受。她开始想象家里的情形,妈妈不知道身体怎样了,爸爸不知从牛棚子出来没有。冬天了,哥哥的知青点不知道还有没有烧的和吃的。去年,他就是一直熬到连土豆都吃完,连搭碳棚的木头都烧光才回家。人愈发黑瘦,胃都饿坏了。还有白花,它已经是一只九岁多的老猫了,不知还能不能抓老鼠,这么久不在家,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自己。
天气越来越冷,天上乌云翻滚,仿佛被风扯开一面青旗猎猎舞动。汽车开到山口时,狂风呼啸着撕打一切,树、山、石头、沼泽、汽车。把铺天盖地的雪团和黄沙一起倾泻,小雅终于受不了了,她把头钻进篷布里,这才发现另一侧的两女生在窃窃私语,一个女生说:“听说前几天一个吐鲁番的女生在这路上搭车冻死了。”她心里一寒,马上想,我们这么多人每人都是个小暖气包,绝不会冻死!
嘎子因为紧靠车厢板,寒气直刮进他瘦弱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他强咬着牙用手扒拉着麦草往车厢板那边塞着,小雅倾听着两边的动静,判断出需要帮助的那边。她把身下的麦草往嘎子那边推过去,身体往中间挤。那边的女生不满地问:“你在干吗?”
小雅大声说:“都往中间挤挤,挤紧了暖和。把麦草扒到两边堵住风,把大衣都解开,两人一组,一件铺着一件盖着,不然我们都会冻死。”小雅的军大衣是皮大衣,她只能和嘎子一组,她脱下自己的大衣,把半边朝嘎子裹去。嘎子试探着一点点往过拉,遮住那竹竿式的小身板。小雅和女生挤紧的一边很快就暖和了,而嘎子那边依然冰冷。好在皮大衣倒是把两人的热量聚集着,还算过得去。汽车在狂风中艰难前行,呼啸风声里小雅开始昏昏欲睡,旁边的女生已经发出细微匀净的鼾声。迷糊中她感觉到嘎子在试探性的一点点靠近她,先是脚,然后是小腿,然后是大腿,她一动不敢动僵直地躺着,一点点感受从异性身体传来的热量。脸开始发烧。这种热度开始迅速蔓延,从脸到全身,甚至感应到嘎子身上,他的呼吸有点粗重,随之从他那边传来一股巨大的热量,他很果敢的全身朝小雅身边贴来。当然,也许是被寒气赶过来的。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两人之间传递,时间唰地过去。当汽车嘎吱一声停下时,他俩还在装死中。
乌鲁木齐的天空依然布满阴霾,却无风也无雪,只是干冷着。当大家都跳下去,篷布揭开,看见他俩还僵尸一样互相凝视对方顿时笑声嘘声一片。尴尬、羞惭、羞耻心,一下八级风一样席卷他们之间。他俩狼狈跳起来不再看对方一眼,拿着东西从车的两边分别跳下车各自设法回家。
小雅想得很周到,乌鲁木齐的粮食定量里,杂粮已经占到一半以上,她带了一袋白面回来,是从自己的口粮里匀出来的。还在队里的油坊买了两公斤清油,这在城市里是奢侈品。
她找到搭便车的单位,一个驻地在乌鲁木齐的炮团的团部时,值班参谋好奇地问她有何公干?她微笑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家事军区大院的,能不能安排辆车把我送回家?”
不知是军区大院这神秘地点起了作用还是她的无敌微笑起了作用,总之是几分钟后她就坐上了一辆吉普车。当她头上粘着几丝麦草,拖着一袋面一桶油敲响家门时,那种自豪是无与伦比的。
小雅这次回家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天伦之乐,补充营养——精神和物质的。
家里,一团糟。爸爸还在牛棚子,但已经可以每周回家一天。妈妈的身体依然很差,没有了自己和哥哥的照顾,家不像个家了。更讨厌的是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客人,那些父母同一派的“战友”。她发现由于文革进入后期,大部分狂热的人已经退烧成为正常人,而权力斗争却愈加成为派系斗争中的主流。那些聚集在自己家中的“战友们”一半是因了母亲的热情来蹭饭的,只要他们来,母亲不管是否认识都会留饭,而且会拿出家里最好的底细给他们吃。小雅在家时仔细攒下来的一点家底——糖票、肉票、粮票,各种票证,全用光了。还有一部分,变成热衷权力的狂人。
那天是周日,爸爸回家了。小雅有好多在农村的开心事想给他讲,让他也开心一点。可是刚吃完早饭,一群人就陆续涌进家门。
小雅从小就喜欢“参政议政”听爸爸妈妈讲工作的事情,官场的事情。于是,就悄悄坐在角落听他们说些什么。听了一上午,她踩逐渐明白,随着毛主席去世、华国锋顺利上台,四人帮倒台已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小道消息层出不穷,五花八门。一些人就有了蠢蠢欲动之心。
一个十九岁的小战士,长得白白净净的,个子顶多一米七,刚当了一年兵的新兵蛋子,不知道有没有放过枪,居然撸起袖子站起来慷慨激昂的大放厥词:“现在的军区领导班子就是走资派军阀当权!我们就是要夺军区的权,你们不敢,我来干!我要当军区司令!”小雅听得噗嗤一笑:“说得真的一样,你会打仗吗?咱这可是边疆地区,要随时准备保卫祖国的。”
“有志不在年高!我要当了司令,打仗一定不含糊!”他看一眼小雅爸爸和几个脸露讥笑的老军人,忙说:“再说还有你们这些老前辈给我撑腰,打仗的事儿我一定听你们的。”
一个人笑道:“就你还当军区司令?你要能当军区司令我都能当国防部长了。”
小子讪讪地撸了一把头上的汗说:“我肯定不能忘了弟兄们啊。只要我当了司令,你就是政委、你就是副司令,你来个政治部主任怎么样?”小雅摇头暗探这都一群什么牛鬼蛇神啊!
一群人说得口沫横飞,小雅爸爸开始还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后来居然也跟着搅合,真是疯了。眼看着就快到饭点,那帮人正说在兴头上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老爸催着妈妈和小雅去做饭。小雅觉得他们统统都疯了!她苦笑着跟妈妈走出客厅问道:“妈,你搁哪儿找来这么一群活宝啊?就他们还想抢班夺权?把大印放那儿给他们也干不好~”
小雅妈妈说:“这些人都是听说你爸爸快要出来了来拉近乎瞎扯的,有的人今天第一次来,有的以前认识但没打过交道。看来都靠不住,真正那几年来往多的人,现在反而来的少了。”妈妈一边舀着面粉一边说:“这些人现在拿着我们家当公社大食堂了,有些人三天两头来吃饭。你这带回来的粮油正好救急了。家里现在搞得粮食都不够吃了。眼看年底还要给你叔叔伯伯家寄粮票,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小雅一把夺过妈妈舀面的碗说:“凭什么是?他们要夺权要造反自己折腾去,凭什么要我们好米好面的管饭?”说着把和面盆朝案板上一礅:“今天就是高粱米饭,要吃别的没有!”
她让老妈坐沙发等着,自己快手快脚的烧饭炒菜。爸爸一周才回来一次,无论如何还是要做点好吃的给他。于是锅里煮饭时就在一边放了一点大米,这是跟潘大娘学的,一锅里煮出两样饭。盛饭时爸妈的饭碗里面上是高粱米,底下是大米饭。又炒了一盘黄花菜炒鸡蛋、一小盆猪肉白菜炖粉条,凉拌了一大盘酸辣胡萝卜丝。当她把三盆菜敦到桌上时,,脸上笑着心里却很不高兴地说:“家里实在没啥东西,大家将就吧。”
小战士估计说话太多饿极了,一大口高粱米饭塞嘴里眼睛已经盯上了那盘炒鸡蛋,一时间屋里只听见西里呼噜吃饭声。小雅最怕老爸老妈发现自己的饭和别人不一样喊出来,还好他们只是会心的笑了笑悄不吭声吃了。
饭后小雅去洗碗,这帮人又大言不惭地扯个没完去了,她只能苦笑着摇头对妈妈说:“那新兵蛋子就是个疯子,老爸好不容易一周能放个假了,别叫他又给忽悠进监狱了。夺权是多严重的事儿啊,这帮人我看都不靠谱。”
“竖子不足与谋,这些人都是利用你爸的。”妈妈叹气道。
“既然你知道还和他们折腾个啥?赶他们走啊!”
“你不懂。现在还哦不能得罪他们。”
这是个多事的冬天,小雅无心在家里多呆,更不想天天呆在乌烟瘴气的家里,只用了一周时间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就回农村去了。她只觉得,与淳朴的农民比起来,那些争权夺利的城里人实在是太无聊了。
关于夺权的神话很快就破灭了,军区换了新领导班子。当然是中央军委任命的。新班子对试图夺权的那些人处罚的并不重,因为他们也那近乎于痴人说梦的“阳谋”太过幼稚,根本不可能实现。那个小战士因此被复员回乡,其他人自然做了鸟兽散。小雅的父亲幸亏在小雅妈妈的规劝下没有深陷此事,倒是没受太大波及。
这次回家让小雅很失望。父母对她在农村的情况其实并不怎么关心,心思全用在分析国家大事上,什么文革的走向、权力更迭的影响、周边国际局势,听得她腻歪到想吐。她看着这些身陷权力漩涡里的亲人不知如何是好,但通过了解到的那些小道消息,直觉已经告诉她:文革就要结束了!关于恢复高考的传言也越来越多,她深信,春天就在眼前。读书复习是第一要务!
她带着满满的信心回乡下去了,她越来越喜欢那个田园诗般的小山村。虽然那里连一间卖油盐酱醋的杂货铺都没有,但那里的风景好,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