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没黑没白的呼啸而过。被风刮断了的烟囱在屋顶咕噜噜的滚到房檐处,又被风呼噜噜的吹到屋顶正中,仿佛是风力与地心引力在较量。这声音一夜复一夜的在小雅头顶上碾压着她越来越强韧的神经。
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想到回来后全小队的知青都回家了。
胡队长说:“你走的第二天,他们集体请假了,说他们也是人,也要回家。学生娃儿,吃不得苦啊。”小雅歉疚地看着胡队长,胡队长忠厚地说:“没啥,走就走吧,都是娃儿,回家看妈也是该的。反正冬天活也不多。”
所以,现在屋里就只有她了,而且这一整排房子除了那个独居的陶阿奶也只有她了。她知道,这是他们对她的惩罚。她不用和他们一起下大田劳动,不用和他们一起去修渠,她只干那些受到优待的女人们干的轻活。而那些人大多是孕妇、哺乳期的妇女和年龄大的妇女。她决定,等这次大家都回来以后要去跟胡队长说,和他们一起去大田干活。
夜的孤独在风的伴随下愈发静得令人发疯,幸亏小雅在近十年的文革中已经习惯了孤独。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点着柴油灯看书复习,书一页页翻过,写满字的练习本一本本越摞越高。早晨起床,她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两个黑鼻孔傻笑。
刷牙时她在想,想怎么会这样。
孤独与寂寞,让她最讨厌的数学都成了朋友,当她想起那些没能带来的小说时,就在被窝里大声给自己讲故事。最后,她翻开了《资本论》,要什么样的寂寞才能让一个花季女孩翻开那本书?有时,她只要看到有字的纸张都会神经质的去看。
其实,自从获得正式的下乡知青身份后没多久,她就搬到了知青宿舍与三个女生合住了。她喜欢潘大娘一家,但是不好意思一直在人家家里混吃混喝的,而且也实在不想再变成小动物饲养场,来第二次除虱大战了。于是她还是选择搬走,和生活习惯更为一致的女知青们住在一起。
临走前,她用在秀华嫂屋里偶然发现的广告色在她的柜子门上精心描画了两幅牡丹,每扇门上都有两朵大红、一朵金黄的花儿,作为对潘大娘一家的感谢。潘会计回来看了很惊讶,第二天不知从哪里又搞来一瓶绿广告色,让她添上了绿色的叶子。原木色的柜子忽然变得精美且生机勃勃,秀华嫂美得天天向队里的年轻媳妇们炫耀。
潘大娘小心地问:“丫头,你这牡丹花儿美得不得行,能不能帮大娘画一张画张子?”
小雅说:“大娘,就这三种颜色画出来不好看,下次我回家买点水彩色来,好好帮您画一张大的。
和她住在一起的是刘红、沈丹萍、马玉兰。刘红和沈丹萍是邻居,一个憨厚,一个颇有演员气质。马玉兰是个能干的回族女孩,做饭一流,尤其是拉条子,经常是她一句:“我拉,你们吃。”惹得大家狂笑不已。
她们本来已经成为朋友。
现在,她们都走了。回家了,回家。
只留下她一人,一人。在这遥远的小山村里。独自一人。
她从吊在梁上的篮子里拿出一块馍馍,使劲掰开在碗里,倒了半碗开水泡温乎了往嘴里扒拉着,就那么站在案板前,没有菜,连咸菜都没有。
听着远处传来上工的钟声她对自己说:日子还得过。这,就是生活。
她用一块托潘会计在大队小卖部带来的绿地大红花方巾把自己的脑袋包得严严实实,这是跟彩霞学的。不然,她的脸在寒风中用不了几天就会变得像戈壁滩上最粗粝的石头一样。又抓了一条皮带把棉袄紧紧束住,戴上一双绒手套,从门背后拖出一把十字镐就出发了。
这天的活儿是刨粪。她被风吹得跌跌撞撞的跑到村口和秀华嫂她们会和,胖嫂抓住她的皮带拖着她往前走,咧着大嘴笑道:“妹子,还是俄拉着你保险,你小鸟儿一样的别被风刮飞咧。”
她们拉着车,一家家挨着去刨简易厕所里的大粪。零下二十度,那些大粪冻得跟石头一样坚硬,小雅一镐一镐下去都只崩出个白点儿。胖嫂刨完了隔壁家的粪坑伸头喊道:“妹子,要俄帮你不?”
小雅直起腰来喊:“不要!我自己行!”
一镐接一镐,她跟自己较劲,也跟大粪较劲,更是跟老天爷较劲,跟命运较劲。该死的大粪终于屈服,裂开一道缝儿。她把镐尖砸进去使劲一别,一大块大粪与主体分离。她终于制服了第一块大粪,她把她扔进空荡荡的板车,发出咣的一声。她得意的笑了:“胖嫂!看!我行!”
“妹子,悠着点,俄干完了来帮你。”
“不用,我自己行!”小雅的倔劲儿上来了,她高高举起十字镐一下一下狠命刨下去。
头巾落了下来,头顶冒出缕缕热气,额头汗珠撒落。她呼哧呼哧地狂挥着十字镐,大脑一片空白,风声、胖嫂的喊声全都消失,只有那堆大粪在眼前晃动。粪渣飞溅,崩上她的脸,崩进她嘴里,她呸的一口吐出去,连融化的机会都不给。所以,后来她怎么也想不起粪渣的滋味。
“妹子,你真行啊!脸上有粪渣子,像咱农家人了!”胖嫂的话声在背后响起来,她才直起腰来拿袖子在脸上来回抹着,看着自己刨出来的一堆大粪傻笑。
她终于克服了对粪便的心理障碍,后来的日子里,她又刨过马粪、羊粪,边刨她边在脑子里复习着物质不灭定律:人吃饭,饭变成供人体使用的能量,剩余的排出体外成为粪便。能量减少了吗?没有。排出体外的那部分能量又回到自然界成为植物的能量,植物接受后生长出人类可以食用的新能量。简言之:人吃饭,饭变屎,屎变饭,物质永远不灭。就这么简单。
直到过完元旦,其它知青们才回来。当她下地回来远远看见屋顶那一缕炊烟时,已经把所有对她们的不满忘记了,跑着回去对她们又说又笑。
马玉兰御制的那锅揪片子里放了她们带回来的辣酱和醋,味道灒得不得了。四个女孩儿端着碗围着锅吃得那叫一个香!
小雅把队里分的大豆只给她们看:“每人一口袋,我找人帮你们都弄回来了,春节炒了带回家去!”四个女孩儿笑着闹着,直到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队长来通知她们:“学生都上渠。公社通知的,我们队派了二十个劳动力。”
沈丹萍问:“学生都去吗?”大家的眼睛齐刷刷的看向小雅。
队长说:“你管别人干啥?”大家的脸色都变了,不忿的、嫉妒的、不屑的,瞧着小雅的眼神各式各样。
小雅抿了抿嘴说:“去就去,算我一个。”胡队长看看她说:“你身体不好,修渠累着呢。”
“没事儿,我行。”
“就是呀,人家小雅自己都说人家行了。队长,你就让我们都去吧。”嘎子有点阴阳怪气地拍着队长的肩膀笑道。胡队长笑道:“那就都去吧,不过你们后生家要多照顾女娃儿,厚道人有福。”
修渠在离队里很远的地方,数千人在一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渠上干活。在画好的线里挖那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地。红旗一溜儿飘着:铁姑娘队、党员先锋队、青年团员队······大喇叭里高亢的歌声和激扬的喊声忽悠得所有人都拼了命的刨着、挖着、推着小车跑着。一天天过去,石灰粉画的长龙一点点成型,这一挖就是几十天。
小雅和她的伙伴们用自己的青春、激情与冻土搏斗,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这一天,他们一早就跳到那条长龙属于他们的那一截的坑里,他们比相邻的两个队都挖得深,已经接近规定的长宽高了。他们的秘诀是小雅提出的:“先用火烤,然后开挖。”这是胡队长临走前悄悄告诉她的。
不幸的是今天他们遇到了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沙砾说明这里可能是曾经的海底或者河底,板车推不到沟底,那些几十公斤的大石头也无法用铁锨扔到沟沿上,只能是人背上去。女生们抱着小点儿的石头艰难的往上爬,沈丹萍找别的队借来了抬把子,漂亮女生总是具有无可比拟的外交能力。她和李红用抬把子抬石头显然轻松多了。机灵的马玉兰见状跑开,不一会儿也找来一个抬把子,她和小雅搭伙抬。
男生们各自拣大块的石头背。嘎子穿了一条崭新的劳动布裤子,显然是条工作服裤子,但是被改得很贴身,紧紧裹着他精致的臀部和两条细腿,显得很修长、还带点性感。那新潮时髦,在全公社的学生里都是头一份儿吧,至少在修渠工地上是头一份儿。
给他们往背上搊石头的是两个很促狭的家伙,看见穿着紧身裤的嘎子过来背对他们做了个骑马蹲裆式,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抬起一块巨大的石头放在他背上,嘎子用双手拦住石头底部正准备站起来,他们放手了。大石头的重量一下全压在他身上,弯曲的双腿立即跪倒在地,两人见势不对赶紧抬着石头大喊:“用力!站起来!”
嘎子双手撑地用力站起,只听“嘎啦啦”一串撕裂的响声,只见他漂亮性感的小裤裤正从裤裆部一直顺着腿开裂,露出面口袋做的小裤衩,上面印着八一面粉厂······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所有看到的人都在一惊之后爆笑如雷。那两个负责放石头的家伙一看笑话闹大了,赶紧把石头从他身上抬下来。那之后小雅她们见了嘎子就忍不住笑着扭过脸去,而他则吹着口哨掩饰尴尬。
那几十天小雅他们住在山坡上挖的地窝子里,天天吃的是杨大婶煮的少油没菜的饭,其实就是每顿一锅砖茶,几根咸菜。比别的队强的就是白面馍馍管够。吃得小雅和同学们嘴里淡出鸟来,小雅说:“你们挨着我睡的人可小心了,别明天早晨起来发现自己少根手指头脚趾头啥的。”大家说:“我们也有同样的话要说!”
终于到了快结束的时候,胡队长上来检查验收进度,还带来了一大块牛肋条,最肥的部位哦。杨大婶从上午就开始炖,足足炖到晚饭时分,晚饭是土豆烧牛肉!这让大家都卯足了劲儿的疯狂干活,以抵御对牛肉的渴望。也是为了要对得起队长这份苦心。
晚饭时的幸福感愈发强烈,每人都满满一缸子土豆烧牛肉!油汪汪的!香喷喷的!每个人脸上都放光芒!他们昂首挺胸地走过那些流着口水望着他们的外队哥们,目不斜视!
小雅左手是一根筷子上穿着两个海碗大的馒头,右手里端着满满一饭缸子土豆烧牛肉,杨大婶的大勺特有准头,她那缸子里显见得比别人的肉多,而且都是颤巍巍有肥有瘦的牛腩肉!她边一路小跑一边不停低头嗅着那肉,一头钻进自己的地窝子不等坐到自己铺上就张嘴叼了一块肉,等坐下时那块肉已经被她吞下肚了。
“嘿,猪八戒吃人参果呢?啥味儿尝出来了吗?”沈丹萍笑着说道,李红笑眯眯地夹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陶醉地眯着眼细细嚼着。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说:“真香啊······”
马玉兰悄不吭声地慢慢吃着,一直吃到打饱嗝。才放下饭缸子摸摸胃说:“这一顿比我一年吃的肉都多。知足了。”
“怎么?你家的肉票呢?难道不给你吃?”小雅她们都奇怪地看着她。
“我不像你们,你们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我家不一样。我兄弟姐妹六个,我在中间,又是个女的。家里有我没我都一样。想起我时,就是家里啥活没人干了。”她说得有点凄楚,小雅听得有点惨,替她难受。大家默默慢慢扒拉着碗里的肉,那一顿几个女生几乎没吃馒头,吃了一肚子的肉。吃饱了就睡,地窝子里很冷,她们穿着绒衣绒裤钻进被窝里,用自己的体温捂暖被子,连头都钻在被窝里,呼出来的热乎气儿也不敢浪费,除非透不过气决不把脑袋钻出来。
半夜,小雅觉得肚子不太舒服,胃里火烧火燎的,她双手捂着胃忍着,那股难受劲儿渐渐下移,由烧变成了痛。她曲着身子拼命忍,忍到忍无可忍终于坐起身来抓起盖在被子上的大衣就往身上套。马玉兰悄悄问:“小雅,你是不是也肚子疼?”
“是,你也疼?不行。我要拉肚子了······”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漆黑一片的地窝子,外面也是伸手不见五指。肚子又痛屎又急,一出门全懵,连北都找不着了。她们就急着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她们转来转去,看到一个高出一截的土坎儿就一脱裤子稀里哗啦的方便开了。忽然,小雅听到一串呼噜声······
“妈呀,我们不是跑到人家地窝子了吧?快跑!”她一提裤子拉着马玉兰就跑。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一个粗豪的声音在骂骂咧咧:“他娘的,哪个王八蛋?!敢跑到老子门口拉稀!真他娘不是玩意儿!正堵在家门口,不是冻住了还不踩一脚?!”
小雅和马玉兰面面相觑,然后忍不住拿被子捂着嘴笑到抽搐。走在上工的路上,小雅红着脸对马玉兰偷偷说:“保密!打死也不能让人知道。”
渠终于修完了。他们回到队里,队长对他们刮目相看,在社员大会上表扬了他们。
嘎子的开裆裤是明着的笑话,很快传开了。队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只要看到他就会嘻嘻哈哈的看着他的裤裆,时不时来几句有荤有素的玩笑,吓得他看见胖嫂她们就躲。
至于小雅和马玉兰的糗事儿是暗着的笑话,沈丹萍和李红很有点怀疑她俩,但见她们死也不认也就一笑了之。
很多年后,那条大渠还在浇灌着那里的土地,只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当年的那些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