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老师,不管他上没上过学。有的人的老师是父母或者家里族中的长者,有的人是他一生中遇到的一个或几个重要人物。而真正能称为人生老师的,往往只是他童年或青少年时期的那么有限的几个人。
小雅的青少年时期遭遇了那样一个动荡、疯狂的年月,她的老师第一是书本,尤其是小说。小说在她的一生里都有种重要的地位。第二就是她遇到了几个好老师。这几个老师她毕业后再未见过,但她们已经深植于她的心里。
小雅复课后遇到的第一个老师是张老师。一个蓝眼睛、黄辫子、高鼻子的俄罗斯漂亮女人。她身材纤细娇柔,走齐鲁来有种风摆杨柳的韵律,嗓门不大但很有乐感,尤其是讲俄语时,非常的清脆好听。班里那些初到青春期的男生之所以在她的课上比较老师,其实还是看她美貌的面子多一点。因为,毕竟欣赏、爱慕美是每个人的天性。
张老师教俄语,“达瓦利矢,哈啦硕”之类的,卷舌音很难练,她教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办法:含口水在嘴里模仿漱口状找感觉。
小雅在家里练习卷舌音,漱了一杯水也没找到感觉,就在她不停地“呼噜噜、咕噜噜”时,猴哥说:“真笨,看我的!”顺口就是一串卷舌音张嘴就来。小雅看得大眼瞪小眼,因为她知道猴哥那个年级是学英语的,她问:“奇怪了,我这学俄语的都不会,你这学英语的怎么会了?难道英语也有卷舌音?”
“三个字:笨死了!这是我跟鸽子学的。不信你来。”猴哥破例多说了几句话,转身走到鸽子窝前:“嘚儿嘚儿”的唤起来,那鸽子果然伸出头来歪着看他,嗓子颤动着也发出“嘚儿嘚儿”的回应声。他简单告诉了她学鸽子叫的要领就埋头玩儿他的去了。
小雅学会了卷舌音。但她上课时还是在看小说。相对于卷舌音而言,那些语法和背单词就太简单了。尤其是一节课不过学那么不到十个单词。当她满耳充斥着“咕噜噜、嘟噜噜、格勒嘞”等乱七八糟声音时,她把身体缩得更小,头埋在用铅笔盒撑着的课本后面,径自沉入小说的世界。她以为自己隐蔽的很好,老师不会发现。但是怎么可能呢,这是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师,直到她自己也当了老师之后才发觉,别看讲台只高了那么一点点,但站在讲台上,下面学生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这节课张老师就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她没母老虎那么凶悍,只是在边领读单词边走下讲台,走到跟前看小雅依然毫无知觉,就用指头在课桌上轻叩了几下。在小雅一惊抬头时,她不动声色地用一根指头挑过书皮看了一眼——《少年维特之烦恼》,把书直接塞到了小雅抽屉里,加重语气重复了一边单词,然后做侧耳倾听状,小雅吐了下舌头跟着清脆地重复了一遍,那卷舌音说得恰到好处。张老师那生动的表情又来了,她先是眉毛一挑做个惊诧的表情,紧接着又做了再来一遍的表情,小雅又来了一遍。她赞赏地笑着大步朝讲台走回去,踏上讲台一个潇洒无比的转身亮相,手一抬说:“听到了吗?这就是卷舌音!清楚、不轻不重,吐出来清脆好听。俄语,是出音乐般诗歌的语言!”她张口就朗诵了一段,不过小雅他们谁也没听懂,只是真的觉得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好听。她看一眼底下这群呆子自失地笑了。但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个问题:“谁知道著名的俄罗斯诗人?”
“普希金。”小雅随口就答了她唯一知道,张老师欣喜得简直要跳起来。小雅在刹那间看见一道火光从她眼里闪过,但是她不想多讨论这个话题,她脑子里冒出来的问题是:“普希金算好人还是坏人?他是为了一个女人和人决斗死的。”小雅想到的问题张老师当然更清楚了,所以拿到火光只在她眼里闪了一刹那就熄灭了。
但是,张老师还是记住了小雅这个班里唯一知道普希金的不起眼的小女孩。
于是在某一个下午的课后,她试探着问小雅:“想多学一点俄语吗?我打算在班里搞个俄语课外小组。”
“我好像对卷舌音没啥兴趣。”小雅其实对所有母语以外的语言都没兴趣,每天很多事情要她忙。她有一个重病的、天天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妈妈,有一个被关进牛棚子的爸爸,家里家外一堆事儿需要她操心。她对学额外的俄语没兴趣。
张老师有点失望,但还是追问看一句:“想用俄语读普希金的诗吗?”
小雅真的不忍心忤逆她那真诚期待的目光,于是点点头说:“有点想,但张老师,我怕我给你惹麻烦。我爸爸......”
张老师默然了,她也知道这时候搞俄语课外小组已经是冒险,再弄个黑崽子当小组长用俄语读普希金的诗歌,简直就是一种奢望啊。她不能被一个十二岁小孩都想得到的问题绊倒,她不敢比孩子还幼稚。
小雅看着她黯然离去的背影心里很难过。风,拂动着她的发梢,长长的金色发辫在她纤细的腰背间摆动着,有一种凄然的美。眼泪忽然涌上小雅的眼眸,但文革以来她所经历的种种让她知道,这事儿不好玩儿,玩儿不好会把张老师害了的。“棕红”吊在房梁上的身影还没在她眼底淡去,刘阿姨的死讯还在夜里把她惊醒。妈妈说:“不连累别人、不牵扯别人、不出卖别人,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教小雅语文的是满老师。满,一个很奇怪的姓氏,她说:“我是满族人。”
在小雅印象里满老师是第一个任小雅班主任的。性别女,年龄看不太出,应该是30岁左右吧。满老师的相貌是极不出众的,连平庸都说不上,唯一吸引小雅的是她那双眼睛,她的眼睛很清亮,很诚恳,她一直盯着你看时,你会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她有一种气质,外表狂野内心柔美安静,体型非常好,比例接近完美,尤其是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和舒展的双臂,当她意气风发跑起来时,总觉得似乎要飞起来似的,而且她的身体里似乎总充满了某种韵律。小雅在梦里曾经把她梦成了一只美丽的黑豹。
原来,她曾经是位体操运动员!
但是那些潘安们欣赏不了她的内在美,他们终于设法把她从班主任的位置上赶下去了。那些年轻的、荷尔蒙一开始分泌就过剩的男孩儿们,不让她当班主任的唯一理由就是“她长得实在太没特点了,连丑都算不上!”
于是,他们不但在她的语文课上闹,还在所有老师的课上闹,除了张老师的俄语课。他们在语文课上不断提出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孔子为什么又叫孔老二?他和孔明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孔明又叫诸葛亮?孔夫子的老婆是不是应该叫孔妻子?如果孙悟空不大闹天宫是不是连弼马温都没得做?那我们现在是不是不大闹课堂就连学生都不算?
在数学课上,他们把“棕红”和“棕红”之后的老师都气走了,因为“我们讨厌数学!我爸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工资不需要数学,加减就够用,连乘除都已经白白多学了!”还有其它课程也差不多,政治课稍微好一点是因为那个工宣队的队长长得很威猛,只要谁在政治课上闹事儿,不知道啥时候他就会出现在教室门口!母老虎的历史课他们基本就在后排打牌,双方互不干扰。
于是,第二个学期,满老师的班主任就被张老师代替了。因为只有张老师的课堂很安静,期末考试里只有俄语课的及格率是最高的。
满老师不当班主任了,小雅有点替她难过。因为大家都知道,老师被从班主任位置上赶下来是很没面子的。虽然当班主任不但不多加一分钱工资,还要多操好多闲心,但是班主任具有一种对学生的控制权力。即使在混乱年代学生们对这种权威也还是认同的。
但满老师自己却很淡然,也许她的淡然是装出来的,但她还是表现的很淡然。平庸的脸上有一种平静的光辉。她依然和张老师保持着良好的同事关系,对同学们依然很真诚。她在课堂上说:“也许,我不具备做你们班主任的能力,但我依然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我都会认真教你们语文知识。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们。”
小雅喜欢在课后找她讨论看过的小说,讨论普希金的诗歌。听她唱前苏联歌曲《小路》,她的歌喉很动听,她唱歌很用心。是她对小雅说:“唱歌不仅仅是用嗓子唱,还要用心唱。有心才有情,才能唱出歌里的灵魂。歌也是有灵魂的!”
其实她们之间的交流已经远远超出了语文课的范围。满老师家有一台电唱机,小雅在满老师家第一次听到了苏联芭蕾舞团演出的原版《天鹅湖》,她痴了,就那么坐在地板上,把两张黑胶唱片完完整整听了两遍。其间别人在吃饭还是在干吗她全不知道,她不饿也不渴,她完全掉进天鹅湖里,用心在那缓缓转动的黑胶片上看见了一弯碧绿的湖水和洁白的天鹅。甚至,看见了那邪恶的黑天鹅。听到天鹅之死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泪如雨下。把同去的同学吓得不轻也笑得不轻。但她什么都不知道。等她醒过来已经是晚上。她趔趄着站起来给满老师深深鞠躬,仿佛那天鹅湖是她跳的。满老师只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听懂了。音乐,是无国界的。”
后来小雅经常去她家听音乐,坐在地板上,从床底下拖出来电唱机和那一大箱子唱片,然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听完两大张后就和满老师聊对音乐的感悟。在她眼里,满老师身上散发出音乐和韵律之美,她虽然对小雅的语文知识贡献甚少,但却是小雅的音乐欣赏课最好的老师。
最后,小雅最怀念的是她的数学老师——袁老师。袁老师人如其名,圆滚滚的像小皮球,性格也是好到极点,开朗活泼风趣。在两个数学老师愤而离去之后,她接掌了小雅他们班的数学课。
第一堂课,潘安就给了她个下马威。
圆圆的袁老师站在讲台上还没说话,潘安就乐了。他从教室后门出去,又站在前门中气十足的大喊一声:“报告!”然后不等袁老师叫进就一步三摇地进来了,进来后他并不从讲台前回到后排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踏上讲台,从袁老师后面绕过去。当走到袁老师身后时,他站在她身后用手在自己脖子、袁老师头顶那里比划过去,朝全班同学做着瞬息万变的鬼脸,逗得全班哈哈大笑,连小雅和小云这样的“木头人”(这是潘安送给她俩的雅号)都笑了。
袁老师却不为所动,她只是在头顶轻轻挥了下手说:“哦,这季节,苍蝇真多!”全班人顿时狂笑,潘安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微笑着让大家笑了三秒,才回头对潘安说:“谢谢你帮我赶苍蝇,不过现在你可以回座位了。”潘安才挠着头傻笑着讪讪而下。
接着,她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个九宫格,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要饭的到地主家门口要饭,那地主是当地有名的吝啬鬼,本来想放狗赶走乞丐,但一眼瞄见乞丐手里拿了只名贵的瓷碗,于是说:我从来不施舍,但是我愿意用粮食换你这只破碗。”
她卖个关子问大家:“知道他怎么换吗?”大家都被故事吸引了,急着想听下文,就摇头。
“乞丐就在地下画了个九九八十一格的九宫格”她用教鞭点着黑板说:“地主也问了我刚才那一问:你要怎么换?”
“乞丐说:我要你在第一格里放一粒米,在第二格里放两粒米,第三个放四粒米,每格都比前一格多放一倍的米粒,依次放下去,放满八十一格,我就把这只破碗给你。”
大家全都津津有味听着,潘安说:“这有啥难的,用不了一碗米就把要饭的打发了。”
“唉,人不能没文化啊。没文化的人真是没办法,被有文化的人欺负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你说没文化的人咋死的?!”潘安愈发瞧不起这个胖皮球老师了。
“知道狗熊它姥姥咋死的吗?”袁老师毫不客气地嘲笑着这个超级美男校草外加自我感觉超人的潘安:“笨死的!”然后她在黑板上写了一串不算复杂的公式,得出一个吓人的数字!然后对大家说:“地主当时的话说得和我们这位潘同学差不多,但是最后他发现就算把谷仓搬空也无法填满这些格子时,他死了。”她笑嘻嘻地看着潘安说:“是心疼死的!”
小雅后来也会抽空去她家,因为这个趣味数学题她曾经在偷来的那本趣味数学里看到过。所以在潘安说一碗米时她撇着嘴发出了一声不算刺耳的嗤笑声恰巧被袁老师看见了。
总之,在那个课堂上学不了啥东西的时候,她就这样在课外学了不少东西。成了一头加料成长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