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那是一段狗年月。但是,我更难忘记那个狗年月里留给我深刻记忆的人们。他们包括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那些用最微不足道的方式给过我们鼓励的人,那些在逆境中坚守信仰和职业道德的人。
他们都是小人物,一些很普通很平凡的人。但是,他们都有一颗不平凡的心。一颗单纯的、保持着人类最正常姿态的心。给一个陌生人一个微笑可能是简单的,但是在那个如果一个眼神给错了人都可能会被斥责甚至挨揍的年代,他们的勇气太可贵了。他们,就像童话里的萤火虫,每一只都只有微弱的光,但却用这光照亮了别人的道路、温暖了一个小女孩的心。
小雅继续以一个狗崽子的身份混迹于混乱的学校。她可以无视于白眼、咒骂、取笑,却很难无视于孤独。虽然,表面上她已经习惯了孤独。开学了,她渴望知识,不是期冀用知识改造世界改变命运,而是想用知识填满寂寞。
她很幸运,遇到了一群好老师。曾经说过,八一中学的老师们都是资质很高的,大学毕业的教小学的很多,教中学的老师里什么人才都有。更关键的是他们都有一颗热爱孩子、热爱教育的心。
小雅这班里的孩子一半来自大院,一半来自市井。来自大院的孩子又分为革命干部子女和狗崽子,来自市井的孩子成分就复杂了,工人、农民、各种职业的都有。这些孩子里愿意学习的大约有三分之二,剩下的对学习没啥兴趣,个别几个如潘安之类的简直就是痛恨学习的。
所以,班主任张老师让潘安们坐到最后一排,其它不太想学的也向他们靠拢。张老师在多次努力之后做这个决定想必也是很无奈的。不过总算潘安们至少给了张老师这个面子,答应了至少在她的俄语课上保持相对安静。至于其它老师的课上,他们就比较放肆了,虽然大声喧哗的时候不多,但是那些蠢蠢欲动和唧唧歪歪估计把讲台上的老师们也搞得心烦无比。
小雅作为黑崽子前几排是没份的,她也不愿意坐前几排,因为很多课上她都在偷偷看小说。尤其是历史课、政治课和语文课。她和小云挑了倒数第二排靠门口的位置,因为潘安挑了最后一排靠窗那面,那里几乎是死角。
由于那时几乎没课本,所以上课时需要做笔记。小雅是有点懒的,而且对自己的记忆力颇有点小自信,所以笔记记得是挂一漏万。而小云天生就是当科学家的料儿,做事情很认真、很严谨,笔记几乎是一字不落,就差没把感叹词都标记下来。
小雅基本在老师讲完头十分钟(加入没有潘安们捣乱的话)后就开始把头埋在臂弯里,看那多半截藏在课桌抽屉里的小说。她一直都奇怪,怎么有那么多爱学习的好孩子们会听不懂简单的课程,老师已经讲得很明白很透彻了啊!她替他们羞愧,也庆幸有了他们自己才可以在上课时看那么多小说。
小雅从来不把作业带回家做,因为回家要做家务还要照顾妈妈,时间久了她连书包都懒得背了,除非要背小说,她是不把书包来回背的。她懒,真懒。课间十分钟,顶多再加上下节课的一点儿时间,她就把作业搞定了。她对“今日事今日毕”嗤之以鼻,她说:“我是上午事上午毕。”
老师开始对她很恼火,把她归在不爱学习的那堆人里。也确实啊,她选择和他们坐一起。而且上课从来不发言,也很少专心听讲,老是埋头干别的。尤其是历史老师,从来没见小雅正眼看过她。
也许她早想发威了,也许只是个偶然。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反正那天历史课上,小雅在充斥于耳的尖利噪音中忘乎所以埋头看《牛虻》时,教鞭啪地一声顺着发梢带着呼啸地抽在她课桌上,她惊愕地抬头,看见一只母老虎一手叉腰一手挥舞在教鞭在嘶吼。
她本能地把书往抽屉里一塞,眼睛盯着那教鞭脑子里乱转——咋办?
她瞄一眼周围,小云的脸色苍白却极力用瘦小的身躯尽力挡住课桌抽屉,周遭一片惊诧的、狐疑的、不怀好意的、讥讽的、愤怒的、幸灾乐祸的目光。教室里忽然安静不少啊,只有母老虎的尖叫。她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它,做出一副“你为啥要吃了我”的样子。不是她狡猾,而是她迟钝,这种无辜的样子是她的本能反应。一般情况下,这种无辜的眼神会迷惑很多人,会奏效,会让她躲避晴空霹雳。
所以,这次她依然本能地做出了这反应。
母老虎没被迷惑。
她一把拨拉开小云,伸手就从小雅抽屉去掏。小雅的反应也很敏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小云双手抱头用脊背挡在母老虎和小雅之间。小雅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她既不把母老虎的手放开也不推出去,而是狠狠抱住。在她和小云的来回躲闪和母老虎的挣扎中,母老虎越来越被动,弓着腰在那里来回晃,手又拿不出来又伸不进去,一会儿就把自己搞得披头散发的,终于一教鞭抽在小云背上。小云啊的一声惨叫,急眼的小雅猛地一口咬在母老虎手臂上!母老虎也发出一声惨叫!教室里全乱了......
更有趣的是小雅不知是跟白花学的还是跟赛虎学的,咬住就不松口,虽然咬的不深不狠(起码她嘴里没感觉到血腥味),但就是不松口!小云抱着头趴在她身上发出一百二十分贝的尖叫,她抓住母老虎的手腕咬住不放,母老虎在杀猪般地大叫,三个女人压摞摞一样摞在一起。
教室里后排的男生们全上了课桌,跺脚的欢呼的不亦乐乎。几个女生冲上来想帮母老虎把手臂拽出来,反而搞得她发出更大的惨叫声。有人拉开了课桌,狐狸精一把揪住小雅的头发往上拽起来,大家才看见她咬着母老虎手臂,狐狸精每往上拽一把她越发咬得更狠,血水终于流下来了。旁边的女生们尖叫着往后退,母老虎满脸鼻涕眼泪的嚎叫着。小雅的一把头发被拽下来了,狐狸精再次伸手去抓时,毡子头一脚从后面朝她腿弯里踹去,她啊的一声往前一扑倒在地上,真不禁踹啊。
小云被拉开了,小雅就那样独自坐在椅子上,嘴里咬着母老虎的手臂,被一群人围着。不管是旁边的人推她、打她她都不松口。而且大家终于发现了,只要谁打她一下,她都会更使劲的咬下去,母老虎已经疼得发昏了,她跪在小雅面前哭叫:“都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放开我啊。”
终于,周围安静了。
很怪异的安静。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站在地上的,站在椅子上的,站在桌子上的,都安静了。满教室只有母老虎的抽泣声。
也许,大家想看小雅能坚持多久。就这么叼着一个人的手臂,鲜血在滴滴答答往下落。
“让开!让开!都让开!”一个女生的声音很威严地呼喝。高群来了。
小雅平静地把嘴松开,厌恶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色的口水,放开了紧攥住的母老虎的手腕。那只手现在惨不忍睹,手腕处一圈紫红,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青紫色,再往上的肉厚处是一处滴血的椭圆形牙印。看来幸亏小雅当时一口咬下咬得够大口,否则没准儿咬下一块肉来!
高群挤进人群时,只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地上哭泣,小雅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肩上一大把被揪下来的头发散乱着微微飘荡。她吃惊极了:“小雅?你怎么了?谁打你了?!”到最后一问时她眼神凌厉地扫视着围观的人。
“是她咬了老师!”狐狸精恶狠狠地指着小雅。
“咬老师?”高群忍不住想笑,但还是绷着脸儿。
坐在地上的母老虎颤巍巍地伸出手臂,高群看她一眼说:“站起来。这么大一个人坐在地上哭哭啼啼装死吗?她的头发是不是你揪下来的?敢殴打革命小将?!狗胆包天!”
坐在地上的母老虎颤巍巍地伸出手臂,高群看她一眼说:“站起来。这么大一个人坐在地上哭哭啼啼装死吗?她的头发是不是你揪下来的?敢殴打革命小将?!狗胆包天!”
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七嘴八舌替母老虎辩解:“是她先咬老师的。那头发也不是老师揪的。”
“那谁揪的?”
“她!”几个女生异口同声,不假思索的把狐狸精出卖了。
高群看了一眼狐狸精,说:“你,还有你、你,都跟我走。”她指着狐狸精、小雅和母老虎,面无表情的转身走了。她身后的两个带群专队袖章的男生摆弄着手里皮带斜眼瞪着她们,三个人只好都乖乖跟着走了。
进了群专队办公室,高群已经坐在办公桌前面了。她对母老虎说:“你,站前面来。说,不好好上课为什么闹事儿?”
母老虎一百二十分委屈地哭诉:“她不听课,偷看黄书,我过去制止,她就咬我。”说着放声大哭伸出手臂让人看。
高群的脸色一下阴沉沉的,那表情和她当法官的爸爸顿时有十二分相似地看着小雅。冷冷滴哦“唔?”了一声。
小雅急忙辩解:“我没看黄书,我看的百分之一百是革命书籍。向毛主席保证!而且她说我没听课也是诬陷。我听课了,可是她讲得太无聊了,所以我才看书的。”
“她真的没听课!而且她看的百分之百是黄书!她看书时在笑!”
“你们跟她去教室把书取来。”高群命令那俩男生道。
不一会儿,小雅就带着书回来了。她得意地把书往高群桌子上一放:“这是革命书籍吧。毛主席都说过的。”她又把书拿起来在母老虎面前一晃:“你敢说《牛虻》是黄书?!”摆出一副只要母老虎要敢回嘴马上就要给她上纲上线的架势。
母老虎一看书皮就傻了。高群说:“你行了!你把老师咬了也不对,书没收,你走吧。”
小雅得理不饶人,指着狐狸精说:“那她还揪掉我一把头发呢?”
“你咬老师!黑崽子想造反!”
高群瞪着眼看了一阵强作凶悍的狐狸精,最后说:“都是一个大院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你们都算了吧。以后不许再瞎胡闹了。更不许打架!再叫我碰上俩个一起专政!”旁边几个群专队的队员们皮带啪啪地敲着桌子,吓得三个当事人人心惊肉跳。
这时班主任张老师敲门进来了,她惶恐地对高群说:“高队长,听说我班里的学生打架了,我来看看,能不能让我带回班里教育?学生打架,是我管理不严,我向你做深刻检讨。你看你也忙,就让我带她们回去吧。我让她们回去做深刻检查,明天把书面检查交到办公室来。你看好不好?”
高群其实心里早就想把小雅和狐狸精放了,顺坡下驴就口气严厉地说:“叫他们每人写两千字以上的检查在全班宣读以后交来!你,也要向全班学生检讨管理不严的错误!”
小雅愧疚地偷偷看了一眼张老师,心想她一定很生自己的气。没想到张老师看都不看她俩,满口答应拉着她俩的手就退出了群专队办公室。
张老师拉着她们脚不点地的一路疾走,直到出了楼门才说:“你们什么地方都想进啊?群专队是好玩儿的地方吗?!以后不管为什么都不要打架!回去做检查,明天一早交来!”她惶急的面孔,写满了对学生的关心和爱护。小雅和狐狸精看着都羞愧地低下了头。从那以后,她俩虽然不说话,但再也没打过架。虽然小雅很想报仇,但想想张老师,终于还是算了。
真倒霉的是母老虎,白白被咬了一口,以至于以后再不敢走到小雅三步以内。那年月,老师的地位真的不高。
小雅回家没敢告诉任何人咬人的事儿,只敢悄悄对白花说:“今天,我也当了一回咬人的猫。”白花用睿智的眼神看着她,几秒后鄙视地把脸扭开了。
小雅赌咒发誓般对它说:“我咬的是坏老师,她天天讲课就是说什么法家儒家,焚书坑儒,打到孔老二那一套,这个也要烧、那个也该砸,不教人学好,特烦人。”
白花还是跳下床跑了。小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沦为一个咬人的暴力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