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按照毛主席的说法是“复课闹革命”,小雅他们八连、九连的孩子都还小,十四、五岁,对这之间的东西搞不太清楚,也无所谓,反正上课是想玩就玩想闹就闹。但是高年级的就不同了。
在八连之上还有四、五、六、七连。尤其是四连五连,文革前就已经是初二的学生了。至于文革前初三和高中的学生早在开学之前就已经开始动员他们“上山下乡”了。口号很好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知识青年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每天校园里的高音喇叭都会放着豪迈的歌曲、雄壮的歌曲,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口号声把一车车打着红旗的大好青年送往农村。没人知道他们啥时回来,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高年级的学生们更注重于闹革命,他们成立了“群众专政队”,帮那些被文革吓破胆的老师们管理学生。当然,有机会连老师一起管,随便安个罪名就把老师关起来了。
小雅天天照常上课。班主任张老师实在没办法对付那些太捣蛋的学生,于是让愿意上课的坐前面,不愿意上课的坐后面。大家自己决定。
班里的学生当然还是愿意学习的稍微多一点,尤其是黑崽子们。他们心知肚明,以后靠不了老子了,只能靠自己。靠自己就得从现在开始打基础。
其实班里最好的和最坏的学生很有限,大部分都愿意坐在中间。好学生里有个外号“毡子头”的男生,不管考不考试,大家都公认他是全班级第一。老师提问没有他回答不了的,作业没哟有他不会做的,只要考试肯定都是一百分的。他爸爸和小雅爸爸住一个牛棚子,他弟弟就是那个大雪天吹小号的。他爸爸的口头禅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
他很吊儿郎当,长得很适合当间谍,没特点啊,扔大街上挑不出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老爸进了牛棚子,老妈估计也管不过来四个儿子的衣着,一身父亲淘汰的旧军装本就不合身,还经常脏兮兮的。小雅发现,她擦鼻涕和猴哥是一样的,都是衣袖一抹。久而久之那衣袖就黝黑锃亮。至于头发,经常是又脏又乱。
班里最坏的孩子里有一个家伙,是地方上掺沙子进来的。那长相可真没说的,又高又帅,一个男孩子长得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像戏曲片里的武生似的。经常往讲台旁一站,做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和那些走过的女生拉拉扯扯,搞得那些蠢女生恨不得发出尖叫。
一山不容二虎,这两人搁一个班里肯定得掐。
这天,潘安又站在讲台旁拿着把小木梳梳着他那油光光的乌发,一会儿梳成偏分,一会儿梳成大背头,一会儿又梳成汉奸头。每换一个发型还摆出不同的泡斯问那些傻女生自己像不像某个电影明星?上课铃响了,等着是数学课的老师站在讲堂后面好一会儿了,他还在挠首弄姿。
那数学老师是个河南人,大约已经被斗怕了,那么个大男人,缩在他个小屁孩后面一句大声话都不敢讲。
终于,“毡子头”(哦,这时他还没荣获这个称号)烦了。他嬉笑着把窗台上插着毛笔的墨汁瓶拿来,拔出饱蘸墨汁的笔朝讲台上一挥,嘴里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
潘安被洒了一脸一身的墨汁恼羞成怒,在同学们的哈哈大笑和粉丝的惊呼中跳下讲台要与“毡子头”火拼,“毡子头”笑吟吟地冲他举起墨汁瓶。她终于像只爱惜羽毛的凤凰一样恨恨地走下讲台,变指着“毡子头”说:“你看你妈把你生得这个恶心样儿,脑袋跟个毡子头一样!”
几个潘安的狐群狗党和女粉丝们哈哈大笑着喊道:“毡子头!毡子头!”
“毡子头”冷冷一笑道:“毡子头没关系,你就算长得貌比潘安也不过是个大奸臣的种!还是个绣花枕头!”
这下全班都乐了,前边的同学大喊:“潘安!潘安!”后边的大喊:“毡子头!毡子头!”
那数学老师一脸霉气站在讲台上,看了半天下面,哪拨儿也不敢教训。只好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串数学公式,然后对着天花板“棕红、棕红”的说了半天,小雅好不容易才整明白,他说的是“纵横”......
再回头,潘安已经在和机构“坏枣”学生在最后一排打上扑克牌了,开始还没啥声儿,后来就干脆“一对二,一对三”的喊上了。那数学老师好不容易熬完一节课夹起本子就走了,连作业都懒得布置。
下了课教室里就更乱了。就像谁捅翻了马蜂窝,到处都是嗡嗡嗡和呼喊乱叫声儿。
小雅很无聊,就跟同桌的小云聊天。小云最近很烦恼,为了她姐姐的事情。
可是小雅再问,她也不说了。小雅知道这年月谁家都有点秘密,不说也就算了。
百无聊赖中拿支铅笔在指尖转动着,又用钢笔在手指头肚儿上画人头玩儿,假装是木偶的脑袋,倒也有点意思。小云也在指头上画了两小人,就可以和小雅玩四人对打。正玩儿得起劲,后面咣的一声巨响,扭头一看,原来是围观打牌的人把椅子踩塌了,某人摔得哎呦喂呀的乱喊。以为会有人问问,结果居然没人管,小雅和小云冷眼看着,那些围观的人继续发疯地喊叫着,似乎是谁下了什么赌注。摔倒的某人揉揉屁股顺势从别人的腿缝儿里钻进去继续观战。直到上课铃又震天动地的响起来,那些人才骂骂咧咧说着什么下课再来之类的话散了。那铃真讨厌,就装在他们教室后门口,一响起来震得人头疼。
这节课轮到历史,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在台上义正词严声色俱厉的将来一节课的批判孔老二和儒家法家之类的东西,听得小雅两眼呆滞,小云面无人色。
小云也是大院的孩子,她的爸爸叫万顺,脾气极好的一个人,连队小云妈妈都是千依百顺的。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前一阵子也被弄进了牛棚子。全家人都莫名其妙,到处找人也没个说法。这下小雅再去牛棚子看爸爸就又多了一个伴儿了。
小云是个很认真的女孩儿,她会拉小提琴,练小提琴练得下颌都磨出一块棕褐色的印迹。她学习也很好。毡子头、小雅、小云经常都是这班的前三名。但他们还是孩子心性,好捣蛋。
这不,小云被历史老师烦得半死,看看前面坐着的老实头男生,忽然顽皮地笑了。那个老实头自从坐在她们前面就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黑乎乎的圆脸,极淡的眉毛,搞得好像没长眉毛似的。不过他憨憨一笑就会露出俩小虎牙,倒是很好玩儿。他很少穿新衣服,一般都是一件旧蓝布工作服,显然也是捡的父母亲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衣,小云一时兴起,就拿起钢笔悄悄在他肩后那块儿画起来了。她也没啥艺术天赋,刚才手指头上俩小人头还没小雅的画得好。
小雅好奇地看着她,一落笔,是极仔细地画了一个圆。虽然仔细,但还是不圆,顶多也就算个椭圆吧。小雅不知道她到底想画啥,只好眼睁睁等着她画第二笔。她在大圆里又画了个小圆,然后仔细看着轻轻在小圆里点了两点。小雅莫名其妙看着她自得其乐地欣赏着半成品,她又下笔了。这一笔可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神来之笔!只见她在大圆的外面贴了两片叶子样的东西,立马!一个猪八戒的猪头横空出世了!当然,还没点睛。但就这样小雅也已经忍俊不禁了,她捂着嘴哧哧笑着,恨不得把头钻到课桌抽屉里去。这时,前面的老实头好像感觉哪里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又在肩头挠了挠。小云装得没事人一样,眼睛看着讲台上说得口沫横飞的老师。老实头刚把头扭回去,她立即拿钢笔迅捷无伦的在小圆圈上方点了两个点儿!顿时一个活脱脱的猪八戒笑着在老实头肩头看着小雅了。她还不算完,小声嘟囔:“还缺一张嘴。”又在小圆圈下方画嘴,就在这同时,老实头回头了!唰!那嘴角就一直咧到头外边了不说,还被老实头发现了!
这老实头真行,小雅想着他可能会大喊大叫、可能会打人、可能会跳起来告老师。可是,她的猜测全错了!老实头一看见肩头五分硬币大的猪头先惊呆了一秒,然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才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顿时惊动了老师,惊动了全班。老师扭嗒扭嗒地从讲台上下来了,用带着红袖章的右手挥着一直教鞭一路走一路咆哮:“又怎么了?!哭什么?!”
全班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涕泪横流的老实头,又顺着她手指的分享看着小云。那眼神,一个个跟刀子似的,老实头嚎着说:“她把我的新衬衣......啊、啊、啊~”
老师看见那只猪头立马开始上纲上线:“你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为什么欺负贫下中农子女?!你难道不知道贫下中农一件新衣服得来不易吗?!”
小云冷笑道:“我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我是革命军人子女!”
旁边一个义愤填膺的声音尖利地喊道:“你爸爸不是革命军人!他进牛棚子了!”小雅不用看,听声音就是那个狐狸精!
狐狸精这一嗓子不好,老师立即把红袖标往上一撸说:“你们几个,把她押送到群专队去!”
狐狸精得了鸡毛令箭神气的不得了,和潘安几个好战分子立即把小云连拖带拽的拖出去了,小雅就听小云在楼道里大喊大叫:“我不是黑崽子!我爸爸就是革命军人!”
她想起对门的大姐就在群专队,赶紧乘乱脚底抹油溜出去了。在她最不愿意靠近的那座烂楼里,找到了挂着“群专队”牌子的教室,只听见皮带打人的啪啪啪声,吓了一跳,幸亏后面传出来的是一个男生的嚎叫。
她扒在门上往里看了看,大喊了一声:“报告!”
一个横眉立眼的男生出来问:“干嘛?”
“我找人。”
“找谁?”
“高群。她是我姐。”那人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进去了。
高群很快出来了,问:“呦,原来是你啊?怎么了?”
“我的好朋友被送来了,也是咱院子的,你把她放了吧。”
“谁啊?刚送来的?”
“就她、就她。”小雅把头从她肩头探进去正好看见小云仰着脖子不服气地站在墙边等待接受处理。于是赶忙指着小云。
高群问:“她干啥了?”
小雅笑嘻嘻地说:“也没干啥,就给前面男生肩膀上画了个猪头,那小子就哇哇哭了。”
高群皱着眉头鄙视地说:“尽干这些小儿科的事儿,行了,以后叫她老实点。再送来就收拾她了!”说着扭头冲小云喊:“你!出来!”
小云还莫名其妙的看着旁边的人,不知道她喊谁。急得小雅跳起来挥手到:“万晓云,出来!”她这才一溜小跑出来,看看小雅,小雅一指高群说:“谢谢高群姐。也是咱大院的,我家对门的姐姐。”
小云刚才被皮带抽人的场景震唬住了,赶紧的鞠躬道谢,然后跟着小雅脚底抹油溜了。一直跑出楼门才笑着说:“妈呀,吓死我了。你要再不来就改轮到我挨抽了!”
过了几天,数学老师换了,那个“棕红”老师不见了。再过几天,有人说学校当牛棚子用的库房吊死人了。很多同学都涌进去看吊死鬼,小雅和小云也去了。
高高的木头房梁上吊着一个魁梧的男人,脸色酱紫,舌头并没有像传说的那样吐出来好长,只是微微露出一点点。他就是那个“棕红”老师。
几个胆大的男生走到跟前,一个坏小子忽然把死人猛推了一把,那尸体就荡秋千般的晃动起来,脚尖不知碰到了前排谁身上,一声尖叫传来大家四散逃开。当她晃动着转到面对小雅时,那圆瞪着凸出的眼睛俯视着她,仿佛要诉说什么。那眼睛里有无奈、有愤怒,还有,意思悲怆。小雅从他血红的、死不瞑目的眼睛里,忽然看到了贝多芬的交响乐——《悲怆》!
“棕红”在库房里吊了三天,最后身上盖着“自绝于人民”的大白纸被抬到离隔墙医院的太平间最近的那个男厕所扔着。再过几天就没了,估计也是一车垃圾埋到公墓了。
小雅想,刘阿姨死后是不是也是被这样“处理”的?
唉,小雅实在搞不明白,这到底是复课闹革命还是复课乎?革命乎?
疯狂的、完全泯灭人性的狗年月,啥时候才能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