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和猴哥回家没几天,就通知大院的孩子统统去学校报到。
原来,在小雅他们去上海之后,大院的孩子们实在闹得不像话了,一个孩子甚至跑回学校去打死了人!虽然是在那人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后他一石板砸死的,但还是他打死的。
据说首长因此大发雷霆,命令专门在大院里成立了一个学习班,专门派了两个参谋把这些孩子统统圈起来学习。除了学毛主席语录,就是弄了些小人书把他们圈在屋里哄着不许出去惹祸。可这些小祖宗有几个圈得住?小参谋换了一个又一个,带他们军训、打球,什么办法都想遍了,据说还逼着他们喂了几天猪。就在实在没辙儿了时,学校通知说复课,把那小参谋们没乐死,立马贴一张告示,叫大家统统把孩子送学校去。
小雅和猴哥自然没啥说的,虽然因为老爸的事情心里有点打鼓,但几年不上学了,去看看也好。
报到那天小雅起了个大早,煮了真正的稀饭,猴哥在食堂打了馒头和咸菜,一家人热乎乎吃饱,小雅还在洗碗,外面板油肚已经把猴哥叫走了。
那天的天真蓝。小雅很多年后都记得那个早晨湛蓝的天,没有一丝云,没有一丝风,甚至没有一只鸟飞过。小雅背了个空书包去了一墙之隔却已经久违的学校。墙上的校门早已砌死,她从大院后门老老实实绕出去,从一个单位的大门进去又穿过人家院子从后墙小门进入学校。
第一眼望去,她惊呆了。这还是我们的学校吗?!这真的是个问题!宽阔的操场自然没变,边的是操场边上那几栋教学楼。那曾经是小雅上学那年才建起来的新楼,现在却是百孔千疮、残破的玻璃和楼门破败得如同被日本鬼子扫荡之后的惨状。
那栋曾经做过被打败一派据点的中学部教学楼,一楼的门窗都曾用木板、砖头铁丝网之类的做过工事改造,后来又被进攻一方摧毁。从破毁的状况看,当时的战况相当惨烈。小雅想起了曾经听到的那最后的广播,《抬头仰望北斗星》的歌曲声中,喊打喊杀声中,那女广播员悲壮的告别:“同志们,永别了!”
如同戏剧一样的场景浮现在眼前,那么虚幻却又如此真实,像一出荒诞的喜剧却让人忍不住要潸然泪下。自杀的刘阿姨曾是学校的校医,邻家男孩也是在这里打死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隐形的阿修罗仿佛在湛蓝的天空上嚎叫,那蓝色仿佛冻住了般的冷酷,似乎要变成冰块压下来。
小雅觉得空气在结冰,她要窒息。她不禁想问:“这里还是我们那所全疆最好的学校吗?”
可是,周围三三两两、大大小小的学生们视若无睹的从身边走过,说笑声、打闹声,正常得如同他们昨天才从这里放学一样。
仿佛,只有她自己才不正常。
小雅摇摇头顺着楼门口贴的指示条找到了自己报到的地方——原来教学楼一楼的一间教室。在这里她看见很多新面孔,穿着打扮气质都与他们不一样的一些新同学。
她被分到了八连一排,并被告知她们直接升初中了。她有点晕,记得自己停课前才读三年级。她看了看教室分配表,居然还是在自己原先变过书库的老教室。看来那栋被打坏的中学部教学楼是不能用了,所以她们只好还呆在小学部的楼里上课了。
她不想看院子里那些激进分子的臭脸,没去教室直接回家了。
猴哥玩儿到吃中饭才兴致勃勃地回来。他分在十连。按他的说法,文革停课前的三四五六四个年级的都直接升初中,但是是初几就不好说了,课本都没有,不知道上课上什么。
小雅这才想起:“对呀,今天怎么没发书?明天上课带啥去啊?”
“管他呢,爱啥啥。现在的老师借个胆子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胡说!不管别人怎么样,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了,谁都不许对老师不尊敬!”老吗把筷子在桌子上啪地一拍,那话说得恶狠狠的。
“那是当然了。”小雅赶快拉了猴哥一下,猴哥已经若无其事的吃饭了。
回来以后,妈妈的样子一下又凛然了起来,在上海市那种慵懒荡然无存,仿佛一只竖起耳朵的猫,随时搜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并随时准备作出应对的动作。其实,她一个病人能干什么呢?她最主要的消息来源就是那只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每天必听,听了生气,不听还不行。小雅真服了她了。
第二天去了学校,果不其然,上啥课啊,那教室里乱糟糟的比上海的小菜场还乱,几年不见的同学们在乱嚷嚷的打招呼聊天。一个黄辫子蓝眼睛鹰钩鼻子的女老师在讲台上站了小半节课,坐在最后一排的小雅硬是没听见她在说啥。
好不容易,教室里才安静下来,女老师自我介绍说姓张。接着开始点名。小雅的心思早就不在教室里了。她眼见这班里大院的孩子占了一半,另外一半不认识的,也看不出都是啥样人,大半横眉立眼的也不是啥省油灯,就知道今后没啥好日子过。打定主意是不管啥事都不说话,不感兴趣的人一概不理。
今天是周六,下午要是还拿不到去看爸爸的介绍信,这个周末就又瞎了。保卫部推秘书科、秘书科推保卫部,折腾几次了!那个该死的小秘书,下午不会又跟我扯皮吧?她要再跟我扯皮我就找首长去!反正实在不行我就哭、就骂!
下课铃终于响了。小雅把书包一背就从后门往教室外走,一个酸溜溜的声音响起,一条腿横在她身前撑在了门框上。“小雅,上海回来也不理我们了啊?带什么好吃的了?见面分一半啊~”小雅抬头冷眼看去,却是她最不想搭理的“狐狸精”——胡丽琴,就是她最小的哥哥用石板砸爆了一个女人的头!
小雅淡然的抬腿就从她腿上跨了过去,她连话都懒得跟她说,杀人犯的妹妹!
狐狸精在背后咬牙切齿地说:“牛什么呀?反革命的黑崽子!等着你爸爸挨枪毙吧!”
小雅回头站住,冷冷地横了她一眼:“我只听说我爸爸枪毙过别人!想枪毙我爸?啊呸!”
她扭头扬长而去,才不管狐狸精在后面是啥表情呢。
背后唧唧咕咕一片议论声,在她看来,什么都是浮云!复课了,好好学点知识是真的。反正革命闹完了,总归还需要人建设。毛主席说:“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你们负责砸吧,狠狠砸,反正你们精力过剩心肠歹毒。我以后就负责建,建设一个漂漂亮亮的新世界。
下午,小雅没去学校,也没请假。心想:都这年月了,还请啥假啊。她直接去了大院办公楼。
那个小秘书已经看见她就头疼,她把他堵在办公室里问:“今天能给我开介绍信了吗?”
“你叫保卫部给你开不就行了吗?”
“那以前不都是你这儿开吗?咋现在要保卫部开呢?”
“以前是首长零时安排的。现在这么久了谁知道首长啥意思啊?”
“你你去问一声不就知道了吗?”
“我去问?你当我傻啊?”“那我去问。又不是没问过。”小雅说着说着声音不禁就高了起来。
“谁在外面啊?”里面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扯着嗓子问。
小雅嘿地乐了,张嘴刚要喊,那小秘书赶紧说:“我进去请示首长。”
“我跟你一起去!”
小秘书杀鸡抹脖子地把她挡在门外面自己进去了。小雅贴着门缝儿听见里面老头儿训儿子样滴在训小秘书,没过两分钟他“鼻青脸肿”地出来了。小雅那个乐啊,问道:“首长咋说?”
小秘书啥也不说扯过公函本龙飞凤舞地写了两行字啪地盖上章子扔给了她,她笑嘻嘻地说了声毫无诚意的谢谢就跑了。
周日,她和猴哥背着一大瓶牛肉辣酱、新买的红灯牌收音机、一双尼龙袜子、一块香皂准备去看爸爸。临走前,妈妈叫住她:“把这个带给你爸。”她拿着小雅的钢笔。
看小雅莫名其妙的样子,她把钢笔帽拔开,把钢笔旋开,只见里面有个小纸卷卷在墨水管上。小雅明白了:“不能让别人看见?”妈妈微笑点头把钢笔又旋好盖好给她,她把钢笔紧紧攥在手里狠狠点点头,觉得自己也成了小交通员了。
多半年没见过爸爸了,他们看见爸爸时那高兴劲儿可想而知。爸爸瘦了一点,腮帮子更青了,笑着对他们说:“我的胡子越来越厉害了。下次在给我带片吉利刀片来,其它牌子的不行,一次就用坏了。”
那个鼻子长得像“里通外”的叔叔围着那瓶牛肉辣酱直转,不停问:“这个是肥肥的羊羔肉吗?”
小雅大笑:“这个是牛肉辣酱!我妈专门从上海买的!”
不过爸爸和叔叔们最喜欢的还是那台半导体收音机,小雅给爸爸介绍功能时说:“这有短波,你可以听音乐。北京台、中央台都能收到。”她看见大家眼睛都绿了。他们多渴望听到外面的消息,听到中央的声音。悄悄说一句,还能收到美国之音。那在那年月是要按特务判罪的!
至于那条子,小雅把钢笔给爸爸后,他就上厕所去了。小雅把辣酱打开,给那些馋得要死的叔叔伯伯们每人尝了一点。所以,谁也没注意爸爸出去又回来干什么去了。
至于学校里那些同学们,自从小雅撂过那句狠话之后,班里的男生女生见了她都退避三舍,她乐得如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懒得理那些小屁孩。
自从她经历了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关牛棚子、母亲被人批斗虐待以致重病缠身以后,尤其是一年多没有父母的独立生活,让她不知从何时起就忽然长大了。她开始克服自己的胆怯,学着坚强,学着自己面对解决遇到的问题。她起码在心智上已经和那些孩子拉开了距离。
她不说个漂亮女孩,起码她自己不认为自己漂亮。一年多离群索居的生活和读书,以及大上海女人们的教养和熏陶,她成了同学们眼中的一个异类。
经常穿一身洗得发白熨得笔挺的衣服,一张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乌黑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不是低垂着就是看着天,除了老师,从来不主动看同学,偶尔眼皮一抬盯着某人时,黑漆漆的瞳仁冷冰冰得看得人心里发毛。早晨上课了,轻飘飘地走进来,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下课又飘走了。于是,大院的那些女生把她叫“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