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我要读书”这几个字,七零后之前的人都会想起一个叫高玉宝的人写的一本同名小说。那本书讲的是万恶的旧社会穷人孩子要读书是多么难和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小雅早忘了那本书的故事情节,但是记住了一条:改变命运必须读书!
可是小雅万万没想到这铿锵有力的几个字在解放好多年以后居然又会让很多人喊出来。
具体的说,就是文革闹得太不像话了,学校都停课,大家都造反,十六级的干部在各部委戴着红袖章当革命群众斗领导,二十三级的老婆在基层被别人当领导斗,十几岁的孩子在学校斗老师。最讨厌的是学校停课,无法无天的小毛猴子满街乱窜,不是在打人就是在被人打,不是在去打人的路上,就是在挨了打回来的路上。还全国大串联,搞得到处不省心,全家人跟着担心。
于是,毛爷爷说话了:“要复课闹革命!”一声令下,全国的中小学校都开学了。
于是,小雅一家也赶紧打道回府,妈妈对子女教育一直抓得很紧!
于是,他们又如来时一般打背包捆行李,收拾着一大堆包包蛋蛋准备赶火车了。
打背包对军营里呆惯的小雅和猴哥不在话下,虽然是民用的厚棉被也照样打得紧紧实实、四棱八角的。毕竟是从大上海回去,自然多多少少还要买点东西的,吃穿用的,总得买一些带回去,很多东西乌鲁木齐有钱也买不到。所以最后几天是小雅和猴哥疯狂大采购的时间。
其实没有多少钱,还是按照妈妈列的单子买的。
给爸爸的:猪肉辣酱、牛肉辣酱、红油辣酱各一大瓶。在西藏中路的四川辣酱店买。
给小雅和猴哥的:英雄铱金笔各一支、回力鞋各一双。在南京路中百一店买。
给妈妈的:大号热水袋一只、配眼镜一副(去吴良才眼镜店)。
给全家人的:每人弹力尼龙袜两双,每人衬衫一件,假领子两件。还有香皂两块。
假领子真是上海人的好发明,好像把衬衫的齐胸以上部分截下来了,只要二尺布,套在棉毛衫、汗衫甚至背心上,外面再穿件外套,似乎就拥有一件衬衫了。更实际的功能是可以保护外套的衣领不被弄脏磨坏,这在那个啥都凭票的年代真是好东西。
当然还有很多吃的:挂面十斤,红糖、白糖各两斤,这都是姨妈和唐家妈妈省下来的糖票买的。小雅还跑到食品一店买了点香肠腊肉、笋干板栗之类,虽然贵,却不要票。最后,用剩下的一点钱买了两斤大白兔奶糖和几斤上海糕点,那香香甜甜的味道是她和老爸最喜欢的。
三弄两弄,行李装了满满一黄鱼车,唐家大女婿蹬着摇摇晃晃地给送到了火车站,唐家的女儿们和姨妈把小雅一家送上了火车,姨妈掉了几滴眼泪,看着火车开走。
小雅隔着车窗,看着火车带起的风把姨妈灰白的头发吹得飘散着,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副凄苦的神色,不禁黯然。不知道表姐独自在家又是一副什么光景?
小雅问妈妈:“我们走了,表姐还能吃到肉和她想吃的东西吗?”
妈妈叹了口气,啥也没说。
猴哥说:“表姐迟早要被姨妈饿死。”
妈妈斥责道:“别胡说。”
“本来嘛,病人就应该增加营养。她还老是不让表姐吃这个、不让表姐吃那个的!”猴哥不爱说话,可每每一张嘴就能把人噎死,尽说大实话。
妈妈解释道:“你表姐得的是糖尿病,这个病与别的病不同,很多东西不能吃,尤其不能吃糖。”
小雅很奇怪:“还有这么怪的病啊。可是上海人炒菜为啥还那么爱放糖?姨妈做红烧肉可以不放糖啊,不放糖表姐就可以吃了吗。”
“不放糖味道就不好了。”
“那到底是味道重要还是让表姐补充营养重要?”
猴哥的话总是这么掷地有声的。惹得小雅笑了:“好了,不说了。我们现在说姨妈也听不到,说了也白说。”
这次回去,他们买到了两张卧铺票。是通过上次来时那个餐车上的胡叔叔认识的一个上海列车员宋叔叔买的。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有些人近在咫尺,却相逢不相识,甚至相识也惘然,认识一辈子也未必做得了一时一刻的朋友;有些人远在天边,一个偶然的机缘相遇了,认识了,就做了一辈子的朋友。而越是这些底层的小人物,却更能真诚待人,给人最真实的帮助。虽然小,却让小雅记住他们一辈子。用老妈的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
有了两张卧铺票,他们的行李就全都塞到了卧铺车厢,这样白天就可以一家人在一起。猴哥困了就爬到上铺去睡觉,晚上再回到硬座车厢自己位置。条件好了,时间也就过得快了。宋叔叔就是这节车厢的列车员,经常过来看看妈妈,送水送饭的,照顾得很好。
更不同的是来时形势严峻,父亲遭难、妈妈病重,一家人惶惶如丧家之犬,逃离般的奔向异乡;而现在回去,形势显然已经放松,文革已经自设如下的把大家搞疲惫了,除了少数丧心病狂的人,多数人已经恢复理智,回去想来环境会好一点了。而且妈妈的病也有明显好转,回家养病也更方便。所以一家三口的心情就好多了。
四天三夜,他们就又在“嘁哩喀喳、嘁哩喀喳、呜~~”和“咣当当、咣当当、呜~~”的折腾声中咣当回来了。乌鲁木齐自然是没人去接他们,老爸孩子牛棚子,他们一窝反革命家属、走资派、狗崽子,谁搭理?
好在他们也早有思想准备,压根没指望有人接。所以大包小包雇了搬运工人拖出站,把粗笨行李如被褥类直接就送到行李寄存处。然后猴哥和小雅把细软连背带扛跟着老妈就去坐公交车,好在是起点站,就找了辆不知几点才开的空车坐着,笃定等它开。
一进家门那个亲切感扑面而来。猴哥把背的扛的旅行包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就伸展着躺在他那没被子的光铺板上大喊:“啊!我终于见到我的床了!”也难为他在上海睡了一年的八仙桌啊。
妈妈先忙着去打开窗帘窗户,一边说:“透透气,透透气。”
小猪就忙着把背的包里的几大瓶辣酱和吃的放到厨房和储藏室。就在她不经意网厨房窗外一瞄之际,她看见了白花!
“天啊!白花!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瘦成这样?!”她忙不迭的打开窗户把白花放进来,白花贴到她胸前头在脸上跐着喵喵呜呜叫个不停,那声音透着极大的委屈与可怜。
猴哥和妈妈听到她的惊呼也冲了过来,猴哥跳上窗台就冲外呼唤:“赛虎!赛虎!”
白花听见猴哥的呼唤,也转身朝着外面喵喵叫着。但是,赛虎终究没有出现。白花和每个人打完招呼以后,就一动不动地卧在了妈妈腿上,而妈妈似乎也忘记了曾经的洁癖,轻轻抚摸着白花沉思。半晌,问了小雅一句:“白花在这儿,你刘阿姨不知道怎么样了?”
正在擦桌子的小雅不禁一窒,这年月坏事多好事少,她不敢想。于是说:“我晚上去看看。”
猴哥说:“还有,赛虎呢?赛虎去哪儿了?”猴哥可等不得,他边拖地边朝窗外看着,一眼看见板油肚和猴子,把拖把一扔就跑出去了。小雅捡起拖把接着把地拖完,和妈妈一起呆呆等着猴哥的消息。
厨房的水开了,妈妈去泡茶。
猴哥一头冲回来说:“不好了!刘阿姨死了!”
啪!小雅听见厨房杯子摔碎的声音。她跑过去,看见妈妈脸色铁青,厨房一地碎玻璃在热气蒸腾的水渍里闪闪发光。那一刻,她好像看见每块碎片里都有一双眼睛,刘阿姨的眼睛。
小雅从没见妈妈气成这样,她默默走到妈妈跟前,扶着妈妈,轻轻拍妈妈的背。她和刘阿姨不熟,也不了解,更谈不上感情,只是有点兔死狐悲的难过。她很奇怪妈妈的愤怒,因为以前也没见妈妈和刘阿姨有多少来往,她还曾奇怪过妈妈为什么把白花和赛虎托付给刘阿姨?
她扶着气得发抖的妈妈回到客厅做在沙发上,又跑去给妈妈重新拿杯子沏了一杯茶。
猴哥看妈妈平息下来,才慢慢说:“他们说刘阿姨是上吊自杀的。就吊死在厕所管道上。一直到臭了,整个单元都臭的不行才发现是她们家。砸开门......”
“人,活要活得有尊严;死,也要死得有尊严。”妈妈说这句话时,那份平静、脸上的那份坚毅、眼里的那股怒火,看得小雅和猴哥都害怕了。他们害怕有一天妈妈也会走这条路。
猴哥本来就寡言,于是把打听来的其它情况也就烂在肚里啥也不说了。
但小雅后来还是在兰疯子和她妈妈嘴里打听到更多细节。那几天夜里,她每天都抱着白花眺望刘阿姨家的窗户,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回家第一天,从大上海的香风迷雾、软语笑颜中刚刚回来,他们就看见了血淋淋的现实。
她和猴哥到处打听赛虎的下落,没人知道赛虎去哪儿了,只知道它在小雅家门口卧了很久,最后在一天夜里忽然消失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它无声无息地来到这个家一样,再也没人见过它的踪影,听到它的低吠。
小雅常常想,它能去哪儿呢?它是一条那么大的德国黑背,不适合做宠物养,也不会有人收养。因为没人知道它凶悍的外表之下有颗温柔懂事的心。它是条警犬,可是又没有受到警犬的训练,也不可能回去当警犬了,它会怎么样呢?经过一个寒冷漫长的冬季,它现在生死未卜。
没有人再和白花赛跑,和白花打闹,白花也寂寞了许多。
妈妈还是从兰疯子妈妈嘴里问出了刘阿姨最后的情况,虽然大多是猜测。没有人知道她埋骨何处,只知道是学校的一个工人用垃圾车把她拉回学校,然后又拉走埋了,用半车垃圾。
妈妈叹息:“一个多好的同志,一个真正的战友。”
小雅问妈妈:“什么叫真正的战友?”
“真正的战友,是在战斗中可以把后背卖给他的人,是可以在生死关头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的人!”
原来,刘阿姨也和妈妈一样,曾经在一条隐秘战线工作过。妈妈说:“如果她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会牵连很多人,会死很多人。”
小雅明白了战友的意义。她没有战友,但后来她一生都在寻找这样的朋友。她失望了。
刘阿姨死了,但她们还活着,日子还在继续。妈妈说:“我们要为他们活着,她用死保护了她身后的那些人。我们,要为了证明他们的清白活着。”
小雅和猴哥去学校报到了。小雅记住了妈妈的话:“为了证明他们的清白活着。”
她曾经很惧怕面对开学后的日子,怕面对那些视她为狗崽子的同院、同学,怕面对学校的不公平待遇。因为,妈妈说:“学校有的人恨透了你爸爸。你要小心。”
小雅现在不怕了。她对自己说:“我要读书!读书也是战斗。刘阿姨可以为了保护别人去死,我为啥不敢为了证明自己和父母的清白好好活着?”
后来,小雅爸爸出了牛棚子以后,曾经找来了那个工人,详细问了当时情况。
爸爸最后说:“根据现场情况,她确实是自杀的。”
他和妈妈让那个工人领他们去找过刘阿姨埋骨的地方,却因为时间久远、没有任何标记而找不到了。妈妈只能在那片荒野上为她烧了一点香纸,洒落几滴清泪权作祭奠了。
“我要读书”,这四个简简单单的字在小雅心里扎根,她要证明给人们看:我是一股坚强的人,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是一个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并为实现父辈的理想奋斗终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