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就犯困,毕竟已经在火车上煎熬了三天四夜,三个人都疲累不堪。在姨妈的安排下,在公用卫生间洗澡,小猪先帮妈妈洗,然后就在她洗过的剩水里洗,因为要等再烧那么多热水要很久。洗完后香喷喷、白净净的母女俩就躺在了姨妈的大床上,妈妈睡在外面,姐妹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小猪睡在里面,没一分钟就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已经天都黑了。
猴哥正在跟大人们犟犟:“我不和女人睡!”
原来大姨妈叫猴哥和表姐睡。其实表姐已经三十多岁了,猴哥才十三岁,在她们眼里,是可以睡在一张床上的。
但是猴哥不这样认为,他说:“我打地铺。”争到最后的结果是把洗衣板(一张半截床板大的木板)搭到八仙桌前面成一张床,给猴哥睡。
我和表姐睡,妈妈和姨妈睡。这样大家都睡得比较舒服宽展。这以后的半年多我们就一直这样睡了。
在他们唧唧咕咕时,小猪才在灯下第一次仔细看了姨妈和表姐。
姨妈是一个七十来岁干瘦、精神的老太太,小腰板笔直,一头整齐的齐耳短发梳着“干部头”,很大的双眼皮和曾经很大的眼睛,已经被岁月摧毁成仍带着媚意的三角眼,眉毛显然是精心修过的,满脸皱纹的皮肤呈黄白色,散发着淡淡的雪花膏味。从脸部轮廓和身条看绝对是超级资深美女,和妈妈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表姐三十出头,看着却很年轻。脸色清白极干净的一个人儿,长得极清秀甜美,总是笑眯眯的不爱说话。她长期患糖尿病,总是病恹恹的,小猪总是觉得西施或者林黛玉如果还活着大约就是她那样儿了。
姨妈最喜欢的是猴哥。因为他是她家族里唯一的男孩?或者说是在大陆的唯一男丁。不管猴哥做什么都好。她把压箱底的旧衣服都拿出来了,给猴哥改了一件咖啡色小西装,一条藏青色背带裤。用我们带去的布票和钱带他去买了白衬衣、蓝裤子、在猴哥坚决反对下才没买那件蓝色解放装。猴哥说:“我穿我爸爸的旧军装!”她甚至买到了紫红色和深蓝色毛线,三个女人白天黑夜没事就织啊织的,给小猪和猴哥一人织了件漂亮毛衣。
姨妈最看不顺眼的就是小猪了。她觉得小猪太土、太野、太不修边幅,一点也不像女孩子。其实小猪也很爱美的,可是她有什麽条件美呢?当时的新疆她拿着钱买不到一条合适的裤子,从小过惯的半军事化集体生活也没有让她学习爱美的机会。她从小是被和男孩子一样对待的。
所以,她土、她不会打扮是真的。她也很想学着美。于是她欢天喜地的接受了姨妈对她的艰难改造。
姨妈用表姐的旧衣服到对面小裁缝店给她改了两套新衣服。一件粉红色朝阳格衬衣,一条阴丹士林蓝的裙子,一件合身的紫红格子外衣,一条浅灰色裤子。天啊,她才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她穿上新衣服整个人都变了,连猴哥都惊奇地多看了她两眼。
现在,谁也不能再叫她小猪了。
每天早晨从洗脸开始,她就教小猪:“揩面要用温水,不要使噶大力气,侬又唔是老虎皮!唔要把皮肤花伤忒嘞。”
然后指指香皂:“香肥皂揩点,洗清爽涅。再用冷水拍拍。”
看着小猪红扑扑的脸蛋满意地拿过一瓶美加净雪花膏,用指尖挑一点点在小猪两颊和脑门上,看着小猪擦匀净。再挑一点百雀羚擦手油抹在小猪手背一通揉搓,又顺便在自己手心手背仔细把多余的涂抹匀净。在被姨妈这样调理了一周后,小猪被西北风吹得粗粝黑红的脸渐渐变得细腻得白皙透红。
最后的工作是梳头。梳头是个技术活儿。小猪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唯一的缺点是那些头发的每一根都太粗太硬了,很不听话的说。她从来都是很用心的把头发编成不着调的两条大辫子,碎发总在不该钻出来的地方一小撮一小撮钻出来。勉强能做到的不过是基本左右对称。
梳头是表姐最喜欢做的事儿。她总是笑眯眯地坐在阳光里,小猪拿个小板凳坐在她面前,她就用那温软的手一下一下柔柔地梳理着她那倔强的头发,先把头顶的碎发用彩色皮筋扎起来,然后总进长发里编出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再盘出每天都不同的花样。
自从有姨妈和表姐俩人在她头脸上狠下功夫后,小猪变得爱照镜子了,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变漂亮了。惹得猴哥不时鄙视地扔一句:“臭美!”
说实话,因为自小就被人小猪小猪地叫惯了,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漂亮过。有个为工作可以不要命的妈妈,从来没人打扮过她。除了那个叫服务社理发师每周为自己扎辫子的伯伯。如果不是他,小猪的头发估计早就被剪得跟上甘岭差不多了。
外形被改造得有点模样后,她们又开始挑剔小猪的行为。从走路的姿势、坐下的仪态、说话的语调语气到一举一动。妈妈只是笑看着,不制止也不支持。小猪毕竟是看过很多书的,她以前对书里的很多东西只是理性认识,现在才知道烧火丫头杨排风与林黛玉在仪态上有何不同,知道了穆桂英与安娜卡列尼娜走路为何不一样。在姨妈与表姐的调教下,那些书本人物都在眼前鲜活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做千面间谍。
姨妈说:“不要看你妈妈现在这个样子,你没见过她穿旗袍,美得不得了。”
“真的啊?”小猪惊奇地看着妈妈,从她出生就只看见过妈妈穿军装、列宁装,她甚至没见过妈妈穿裙子,更不要说穿旗袍了。
妈妈只是点头笑笑。姨妈爆出一大本老相册来,翻出一张五八年妈妈带着猴哥回上海时拍的照片。照片上妈妈烫着大波浪长发,穿着白衬衣花裙子,猴哥穿着白衬衣和深色西装背带裤,两个人不知道多么漂亮神气。
小猪羡慕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妈妈!我咋没有看过这张照片?!”她隐隐呼呼想起小时妈妈带哥哥来上海的事情了,撅着嘴说:“你用一个鸡蛋骗了我!说我不跟你来上海有鸡蛋吃,哥哥没有。”姨妈和表姐哈哈大笑。
小猪尴尬地岔开话题:“姨妈,怎么没有我妈妈穿旗袍的照片啊?”她看着一张姨妈年轻时穿旗袍的照片,姨妈一身黑丝绒旗袍,头发高高盘起,一串长长的珍珠项链在高耸的胸前熠熠闪光,雪白的双臂、细细的腰肢、眉目含情,美得女明星似的。
“她那时做地下党,不能拍照的。家里所有有她的照片都烧光了。那时吓死人啊。”
小猪又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想到妈妈也是江姐、李侠那样的地下党!
她刚张嘴想问,妈妈一个眼神制止了她。两年多来的文革,已经让她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了。更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连想都不能想了。姨妈与表姐也似乎一下被施了禁口令一样闭嘴了。只是默默看着小猪一页页翻着那些老照片,仿佛在回忆那些住洋房、弹钢琴、开舞会的旧时光。
没多久妈妈开始做治疗了,小猪和猴哥陪着她去华山医院,排好长的队啊,等轮到妈妈做治疗已经到了晚上。黑黑的楼道里,旧地板踩上去就会发出咔咔的响声。一盏昏黄的灯吊在楼顶,猴哥陪妈妈去治疗室做放疗,小猪在楼道里等。
其实不知什么时候起,小猪已经长得比猴哥又高又壮了。但是遇到这样的大事,猴哥还是不放心小猪,坚持亲自陪妈妈进去。
黑乎乎的楼道深处,一个黑影鬼魅般晃悠悠地走出来,昏灯下渐渐显出一张剃得精光的头上画着紫蓝色格子的脸,很是吓人。他双目呆滞一声不响游魂般摇晃着走过小猪身边,仿佛压根没看到那里坐着个人。
许久,又一个黑影从楼道深处晃出来。有了上个人的惊吓,小猪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当一个顶着大冬瓜的人从灯影下出现时她还是吓得差点叫出来。那还是个人脑袋吗?!那个该是脑袋的位置上长着一个紫酱色的大冬瓜,一只眼睛还勉强呆在原来位置上,另一只已经被扯到原本是下巴附近的地方,眼珠兵乓球似的暴突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掉。在那下面紫蓝色划出几个格子。嘴巴,最恐怖的是嘴巴。活像两条烤的半生不熟的小香肠斜斜地咧在根本不可能的位置上,不住往下留着一条长长的混浊的液体。走到跟前小猪才看清一张人皮里裹着个硕大的瘤子,把这人的半边脸硬生生地坠成这鬼样子。他游魂般一手扶墙往前走,无神的双眼似乎看不见小猪的存在,她蹲在地上让过他摸索着墙壁的手,闻见他经过时散发的恶臭。本能告诉她:这人也就没几天好活了。他只是在挺着,只要一丝风,就能把他生命里最后那点火光吹灭。无论如何,她还是敬佩这样的人。
她担心起妈妈。妈妈乳腺癌根治术后全身扩散已经挺过了一年。癌细胞扩散的原因是因为手术晚了一个星期。那个星期,就是等待爸爸去签字的时间。最后手术单上是妈妈自己的签字。她说:“我的生命,自己负责!”
医生曾几次很严肃认真的对小猪和猴哥说她活不过三个月、活不过半年,妈妈的生命力让所有看过她的医生都吃惊。直到上个月那个给她主刀的医生叔叔说:“去上海做放疗吧,只要你能撑过五年,就捡回命了。”
于是,她们来了上海。
现在,她们在华山医院,全国唯一能做放疗的医院,等待做放射性治疗。那些紫蓝色的格子,就是划定做放疗的位置。
终于,一大一小两个蹒跚的身影出现,小猪想也不用想就迎了上去。妈妈几乎全靠哥哥撑着朝前艰难挪动。哥哥用他瘦小单薄的肩膀撑着妈妈。小猪赶上去从另一边钻到妈妈腋下撑起她。她们合力把妈妈撑到走廊边的长椅坐下,妈妈浑身的衣衫都汗湿了,她脸色苍白的跟死人一样。小猪拿出挎包里备好的干毛巾帮妈妈擦汗,又拿出外套给她披上。猴哥从包里掏出水壶,本来滚开的水现在只有一点微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壶盖倒了一点递到妈妈嘴边:“喝一口吧,有点凉了。”
妈妈微微张嘴,小猪接过壶盖一点点喂着,妈妈终于缓过劲来。娘三个就这样搀扶着走出深夜的医院。空旷大街上,无人的电车当当当的走着,与白天的喧闹熙熙攘攘形成诡异的反差。
深夜的治疗,在后来的每个月重复着,能不能坚持治疗,全看妈妈的体质和意志,全看她对放疗的耐受性。好在小猪已经在将近一年对妈妈的护理里学到了不少有用的知识,那个为妈妈主刀的叔叔,似乎想尽一切办法教会小猪如何照顾妈妈,从护理到营养。
也好在新疆没啥花钱的地方,小猪在两年里存了足够多的钱。而上海是个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很多好吃的东西的地方。而姨妈烧得一手好小菜。
全家人都在为妈妈努力,而妈妈,是个钢铁炼成的!
那是一个全社会癫狂的狗年月,但那也是一个让孩子快速长大的年代,是一个让人深刻认识人性、认识社会、认识政权的重要性的年月。
小猪就在那样一个年月奇异地开着稚嫩的花,在不该成熟的时候,走向了成熟。
都说,催熟的瓜不甜。小猪的童年确实乏善可陈,无论怎么搜肠刮肚,也没有找出多少快乐的记忆。
当然,好玩的事儿还是挺多。比如文革前那段短暂的日子。比如白花和赛虎,比如关于猴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