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一个喧嚣拥挤热闹的地方。每天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人在街道上熙熙攘攘,用上海话说叫“轧闹忙”。想想这词儿真的很形象。
一九七零年的上海,在外地人眼里,市中心的城区已经几乎看不到文革的影子。
小猪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所以不能再叫小猪了。
于是,大家终于开始叫她的名字——小雅。
为了给妈妈补充营养,也为了自己一家三口在只有些微收入的姨妈家蹭饭是不可能的,更为了小雅自从一年多以前就已经开始执掌家庭财权。所以,每天买菜的任务就落在了她肩上。
大上海的繁荣与小小的边疆城市果然不可同日而语,市场供应在她眼里那是太丰富了。
而且她的钱包在当时上海人的眼里是比较鼓的。
来上海之前,她把家里一年多的积蓄都取了出来,并把积攒的粮票也求粮店的胖叔叔悄悄换成了全国粮票。当时的全国粮票很吃香,因为里面是含油的,在新疆30斤粮票(一个人一个月的定量)才半斤油,但是在上海24斤就有半斤油。因为上海人的定量少。小猪一发现这个差别,她在换上海粮票时就多了个心眼,每次只兑换24斤的倍数,尽量多换点油。
有钱,有粮票,她的腰板笔直。
第一次姨妈带她去买菜,她就发现了上海与北方大不一样。
早上4点,姨妈就轻轻叫她起床。抓狂啊!才4点!天都没亮!在新疆就还算半夜!
但她还是起来了。为了嘴,小猪的外表变了,可是馋性不改。为了嘴,小雅起了此生第一个大早。
不洗脸、不刷牙、不梳头,她和姨妈就这样鬼一般地出门了。
弄堂口那仿佛活了一百年的老灯杆上吊着一盏照不出三米远的昏灯只能为她指点前进方向,好在那弄堂里也没什么路障,青石板的地面也还平整,小雅就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地跟着姨妈走了出去。
出了弄堂仿佛进入新天地。路灯闪耀,一排排延伸出去,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令她精神一振。
她们的目的地是巨鹿路小菜场。用今天的眼光看也不过就是一个规模中等的搭着遮雨棚的集贸市场罢了。但它对当时的小雅却极具视觉冲击力!
黑暗中,看不清边际的大片棚子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买各种蔬菜副食的摊档。卖菜的、卖鱼的、卖豆制品的、卖肉的、卖盆菜的、卖加工好的半制品的,就连进出口的门边地角都挤满了摆地摊卖葱蒜的小贩。
她第一次见识了葱蒜居然可以这样卖!看不清面孔的小贩“一分一听,一分一听~”或清脆悠扬或嘶哑沧桑地喊着,面前摆着报纸大一块油布,上面三根小葱一撮,两瓣生蒜一撮的摆着,买菜的人比较着蒜瓣的大小、小葱的高矮胖瘦,与小贩将将着几分钱的生意。看得她几乎晕倒。
东张西望中,姨妈已经把她带到卖鱼的档口。这是一个国营的鱼店,卖的鱼只有两种——带鱼和大黄鱼。
小雅一眼就看中了大黄鱼,她毫不犹豫地排进了不短的队伍。
“不要排了,今天买不到鱼了。”姨妈挤到前面去看了一番回来如是说。
“不会呀,我看那大黄鱼很多呢。”
“你要买大黄鱼?”
“是啊。我妈最喜欢吃大黄鱼了。我们在新疆只有春节特供才吃得到。”
“大黄鱼太贵了。明天我们来买带鱼,带鱼便宜。”
“大黄鱼多少钱一公斤?”小雅只带了十元钱,她担心自己钱没带够。
“要一块多一斤呢,一条鱼怎么也得两斤多。”姨妈痛心疾首的说着,却让小雅笑了:“哦,那不贵啊。比我们那边便宜多了。一条两斤多啊,我要买两条。”她不明白为啥这么简单的话让周围人对她侧目而视。
她很有耐心地排着,心里回忆着上次吃大黄鱼是啥时候,大黄鱼是啥滋味,居然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妈妈在吃大黄鱼时那种咂着鱼头陶醉的神情。妈妈每次吃鱼都把肉最多的地方给爸爸和儿女吃了,每次都说:“我喜欢吃鱼头。”开始小雅相信了,但是后来她从妈妈慈爱的眼里终于明白,那只是一种托词。为了让心爱的亲人们多吃一口的托词。她决心要为妈妈买两条大黄鱼,不给她吃鱼头的托词。
又排了一会儿,前面的人呼地散了。她沮丧地以为鱼全卖完了,可是刚才明明看见出来的人提的都是带鱼,只有很少人买大黄鱼的!她挤到档口一看乐了,还有很大两筐大黄鱼!一问才知道,带鱼很便宜,但是要凭票。前面走掉那些人是排队买带鱼的。
她忙问:“师傅,请问这大黄鱼卖吗?”
那一脸横肉的中年女人说:“卖!你要多少?!”然后用鄙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哈哈,卖就好。帮我挑两条大的!”她懒得跟人计较,在计划经济年代,她已经习惯卖东西的人很大样,只要有得买就好。
那女人惊奇地问她:“要两条?小妹妹你钞票带够没有?”
小雅已经看中了两条肚子圆鼓鼓的大号大黄鱼,那肚子里一定有好多鱼籽,鱼籽是很补的!她指着那两条鱼说:“就要这两条!不对,是旁边那条带鱼籽的、胖肚子那条!”
旁边几个人在看她急煎煎的买鱼,不由得笑起来。胖女人好气又好笑的把她指定的两条鱼放上秤盘:“呶,侬看清爽了,某斤某两哦。一共八块九毛六,钱拿来。”胖女人很熟练地用一条绳穿了两条鱼提溜给她,一手伸出要钱。嘴撇得好像就等这一刻要看她笑话。
小雅不慌不忙递上了十元钱,说:“找我一块零四分。”周围人咂着嘴散开了。一个老太太摇着头说:“谁家小囡,尕唔会讨生活。”
小雅半懂不懂地听着,懒得理她。“花我自己的钱吃鱼要你管?闲事大妈!不对,现实老太婆!”
她提着两条鱼去找姨妈。姨妈去排队买豆腐。买豆腐也要票,也排着长长的队伍。
她走到哪儿,那两条大黄鱼都牵动着周围人的神经。姨妈看到那两条鱼时嘴唇都哆嗦了:“你真的买了两条这么大的大黄鱼啊?!”
“嗯。我妈喜欢吃。我们都喜欢吃。大黄鱼没刺,蒜瓣肉。”姨妈和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恨不得晕倒。
很快姨妈买到了豆腐,貌似那豆腐是保证供应的。就在现场现做现卖,热烘充斥着水蒸气的大棚里,同时还在做粉皮和线粉。在她稀奇的目光下,姨妈又买了粉皮。
“粉皮炖鱼头,很鲜的。”
小雅很憧憬地点头,跟着姨妈继续转其它地方,各种各样蔬菜,她恨不得都买点,姨妈微笑着坚持自己的计划,说:“小菜不好多买,天天买吃新鲜的。”
走到菜场门口,姨妈蹲下跟一个卖葱蒜的老人讨价还价,买老头儿剩下的葱蒜,老头儿要一毛,姨妈只肯给八分。小雅不耐烦地看着他们笑嘻嘻的为两分钱磨嘴皮,从兜里掏出买鱼找的四分钱放在油布上,不由分说把那些小葱蒜瓣生姜全捧到篮子里,对姨妈说:“咱走吧。”
老头儿笑眯眯看着篮子里两条大黄鱼说:“还是小姑娘魄力大。”说着找给姨妈两分钱。
姨妈有点讪讪地站起身来,小雅嘁笑道:“不就两条鱼吗。”
走出很远,姨妈才叹口气说:“这两条鱼就是很多人家里一个人一月的生活费啊。”
其实小雅知道,大约是七块九毛钱可以买一个人一个月的定量供应粮食。但是她仍然认为买两条大黄鱼吃有啥不可以的。
两条大黄鱼回家,果然让妈妈眼睛一亮,病恹恹的表姐居然也露出了垂涎的模样。看来大家都久违了它的美味,它的芳香。
早晨,大家照例吃泡饭。那种把剩米饭在锅里稍微一煮滚的水饭,很让小雅和猴哥反感。要么煮成粘稠的稀饭,要么就吃干饭,这种水泡的饭有啥好吃的?!小雅曾试图夺了姨妈做早饭的权,可她只做了两天就被姨妈坚决拒绝了。因为煮稀饭要多烧几个煤球!她这才知道,原来买煤球也是凭票的!姨妈说:“照你这样烧,月底就只好吃生米了。”
早饭除了泡饭还有咸鸭蛋和豆腐乳。据表姐悄悄说:“你们来了才有咸鸭蛋吃。”而姨妈最大的本事是一个咸鸭蛋可以吃七个早餐!小雅看着姨妈优雅地用筷子在咸鸭蛋里捣一下津津有味地含在嘴里,心想:一周只吃一个咸鸭蛋的人可以很多,但一个咸鸭蛋在一周的七个早晨都成为早餐内容的水平估计没谁能打破,而以那种优雅的仪态如此恬淡享受地受用它,那更是无人可以比拟的。
鉴于姨妈高超的厨艺和对各种物品的精确计算,小雅懒得参与做饭的工作了。吃完早饭妈妈睡觉,她和猴哥就出去逛街。大上海啊,有看不完的西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