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黄色的戈壁滩,咣当当、咣当当,孤零零行走着一串绿色铁皮盒子织成的长龙。每到转弯处,才发出“唔~~”的一声长鸣。寂静的戈壁滩上,这声音显得如此孤独,仿佛这铁家伙真的被赋予了生命。只是,这孤独的声音把寂静衬托得更寂静。
小猪一家三口只有一张卧铺票,不用说那是给妈妈的。小猪和猴哥只能在院里卧铺车厢的硬座上占两个座位。但这也是很幸运的,他们在这绿铁皮龙肚子里穿行是已经发现,只有他们这节车厢是每人都有座位的,车厢里每个人都衣冠整齐,脸色也比较平和。至于其它车厢,连座位底下、行李架上都是人,所有人都接近疯狂的样子。
那是些“串联”的人,个个都带红袖章,喊着、叫着、笑着,还大唱着打打杀杀的革命歌曲。但看他们的表情,游山玩水的心思更重。不过,第二天他们就唱不起来了。因为没有水,整个列车臭不可闻,喝的水要靠停站时在站台上接。
第一天,小猪和猴哥被新奇刺激着,乐不可支的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戈壁大漠,为偶尔一闪而过的几棵树、几头大牲口欢呼着。后来就疲累了,原来一直坐着也这么不舒服。他们开始轮番起来在车厢里溜达,猴哥说:“必须有一个人看行李!”吃饭时他们从挎包里拿出带的馒头啃着,小猪眼馋地看对面胖子在啃一只鸡腿,他旁边一个小战士在吃压缩干粮。
猴哥从挎包里拿出两只煮鸡蛋,分给小猪一只,从桌下拿出暖瓶说:“吃吧,我去打开水。”小猪再次感到有哥哥真好。
不过对面的小战士没给猴哥这个做好事的机会,他抢过暖瓶说:“我去打。”
小战士很勤快,还帮着列车员多拖了好几遍地,这节车厢多亏有他卫生一直是这趟列车最好的。
第二天,他们看到了嘉峪关,一道残破的城墙,一块残破的石碑。对面胖子感叹:“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往前看戈壁滩,往后看鬼门关。我们总算是进关喽。”
进关的风景好也有限,还是铺天盖地黄扑扑的混沌一片,只是多了几棵不成材的歪脖子树。胖子说,那树都是被西北风吹歪的。
第二天晚上小猪开始吃不消了,她觉得腿涨嘣嘣的,本来合适鞋子很挤脚。于是她悄悄脱了鞋一看,脚肿得发面馒头似的。坐不住的猴哥把火车的每一节都研究遍了,还要去卧铺车厢给妈妈打开水,跑来跑去的反而没事儿。
他很鄙视地说:“你就是懒的!”
带的干粮吃完了,妈妈让猴哥带小猪去餐车吃饭,餐车里一共也没几个人吃饭,小猪很奇怪。穿着白大褂的厨师用托盘把一碟青椒炒肉丝一碗鸡蛋汤和两碗米饭往它们桌上一搁,坐在旁边说:“也就你们这些当官的孩子才有钱在餐车吃饭!”
小猪第一次见识了火车上的鸡蛋汤,满碗都飘着鸡蛋花儿,可就是喝不出一点鸡蛋味。厨师叔叔告诉她:“一上车练的就是这,一个鸡蛋打十碗汤,碗碗都有鸡蛋花!”
小猪和哥哥吃饱,哥哥又给妈妈点了个红烧鱼,他说:“不能先点,会被馋猫妹妹吃掉的!”然后对小猪说:“你该回去看行李了。”
小猪没事儿就和对面的小战士聊天,搞得猴哥总是警惕的看着那个圆圆脸的小战士,仿佛人家会把她拐走一样,看得人家发毛。终于,那小战士在西安下车了。
第三天,小猪连腿都肿的亮晶晶的。猴哥皱着眉头把她赶到妈妈那里去,他说:“你去陪着妈妈,我一个人在这里看行李。”
“你一个人行吗?”
“你记得给我送饭就行。”
小猪乐得屁颠儿屁颠儿去了卧铺车厢。她甜得抹蜜一样小嘴已经把餐车的厨师叔叔哄得每顿做好饭菜给他们送到妈妈床边。他厨艺正经不赖,每次送饭来都把周围的人搞得垂涎欲滴。第三天的晚饭居然有一小碗红烧肉!他悄悄跟妈妈说:“软卧上了大首长,你们就跟他们伙食吃。”
“这能行?”妈妈悄悄问他。
“有啥不行的?你又不是不给钱。我看得出你也是革命干部。这车上吃饭的事儿我说了算。”
小猪心里偷乐啊,在家是反革命黑崽子,出门了倒恢复本色了。
一碗红烧肉,妈妈只吃了两块,小猪用馒头给猴哥夹了两个实实在在的肉夹馍送去,剩下的半碗她就着米饭一口气撑着吃完了。晚上她睡在妈妈脚后头,热乎乎的被窝捂着,睡到半夜觉得胃里涨疼,火车咣当当、咣当当的摇啊摇,终于把她一肚子的红烧肉摇出来了。再一摸头,居然还发烧了!
这一夜,她没照顾了妈妈,反而让妈妈操了半夜心。直到天快亮母女俩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猴哥知道了把小猪一顿好骂:“就跟猪一样,就知道吃!撑不死你!小时候撑得拉稀,现在撑得吐!”唉,一辈子就两件与吃有关的糗事,被他记一辈子。
好在窗外已是花红柳绿,南方的景色果然美不胜收,小猪也就懒得跟他计较。
大城市一个接一个扑面而来,小猪觉得眼睛要不够用了。她贪婪的看着窗外,不时跟妈妈问东问西的。她忽然觉得,十二年了,她第一次和妈妈单独呆这么久、说这么多话。
第五天清晨,迎着初生的太阳,她随着列车进入了大上海。
她看到了因中共一大而知道的嘉兴站,因“安亭事件”闻名遐迩的安亭车站。她和哥哥头天半夜就已经把硬座车厢的行李搬过来堆到了车厢门口。这时她和猴哥把床铺底下的行李也拖了出来抬到车厢门口,火车缓缓停下时,他们已经做好了全部下车准备。只有妈妈还坐在窗口的小桌边。
因为他们的行李挡住了车门,列车员骂骂咧咧的帮他们把行李搬下了车。小猪忽然看到餐车的厨师叔叔,她喊了一声飞跑过去,把自家地址写给了他。
后来,这叔叔做了他家三十年朋友。
小猪已经忘了是怎么到了那个石库门弄堂口的。好像是有邻居去火车站接了他们。
她只记得第一次看到石库门弄堂时的情景:灰色的,陈旧里透出一股骨子里的优雅,像暮年沉沦的贵妇,一袭洗得发青的旧衣衫,甚至还打着不显眼的补丁。巷口那根锈迹斑驳的黑铁欧式灯柱,仿佛鬓边一支旧钗,典雅而黯淡。
青砖墙,上面镶嵌着一扇扇色彩斑驳的门,三扇巨大带门钉的黑铁门,间隔着三扇红漆小木门。青石板地面一直延伸进去,在巷子深处一眼古色古香的石头井台处终止。头顶,最奇异的是头顶,从两面二楼的窗户里伸出一根根竹竿,上面林林总总的晾着各色衣服、被单、内衣裤。还有,女人的例假带。这一切都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小猪和猴哥很忌讳被那些水滴到,其他人则全然没感觉到水滴的降落,仿佛只是晴天里偶然跌落的天水。
更奇怪的是弄堂里来来往往的女人们,全穿着那种碎碎花的睡衣裤坦然的走着、说着、笑着,说话的声音软软的、轻轻的,细白的脚丫拖着红色塑料拖鞋或者是本色木屐滴滴哒哒地滑过青石板,一丝暧昧的性感在暖烘烘的体味里充溢着窄巷的清晨,让小猪十二岁的身体里忽然有一点莫名的悸动。
她忽然在这个清晨发现了自己的性别,是女的......
她忽然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原来女孩和男孩是不可以一样的!
她羞愧地低头看着自己肥大的、打着补丁的蓝裤子,洗得发白没一点腰身的小号黄军装,顿时觉得自己的头发也是毛楂楂的(它们向来都不听话),最可怕的是今天早晨居然还没洗脸!她在心里喊:“火车里没水了!不怪我!”
尤其难堪的是她们的到来似乎在弄堂里引起了轰动......
她真想在地面那些横七竖八的地缝里找一条钻下去。好在大家的主要注意力都在妈妈和猴哥身上,而她像个粗使丫头似的被完全忽视了。
在大家簇拥下爬上窄窄的楼梯,她才知道,姨妈家只有一间房!她们带去的行李往中间一放,几乎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
于是邻居们当然是立即都散了,胖乎乎的唐家姆妈敞着洪亮的嗓门说:“呐忙好之到阿拉屋里厢却反。”
妈妈给一头雾水的小猪哥俩翻译:“叫咱们一会儿去他家吃饭。”哦,晕大,连话都听不懂了。
姨妈家原来就有两口人、两张床。姨妈睡一张大床,表姐睡一张小床。小猪帮着把带来的行李打开,如果不把被褥拿到床上,是没有地方放的。但是她还是不知道晚上如何睡觉。
在邻居家吃来上海的第一顿丰盛午餐。她第一次在如此逼仄的房子里和这么多陌生人一起吃饭,觉得气都透不过来,大大的圆桌旁坐定的人都不能动,一个人动所有人都得跟着动,所以只有唐家大姐帮大家盛饭,然后递进来。
那摆满一桌的比拳头大一点的小碟子小碗看得小猪不敢下筷子,因为每样菜看样子都可以几筷子夹完。她仔细看别人咋夹菜,才发现人家是一根一根夹着吃的。而且上海菜的刀工也很精细,所以才经得起七八口人每人都尝得到每样菜。就因为每样都只能吃一丝,才叫人觉得回味无穷,每个菜都好吃的不得了。
吃饭时,小猪仔细观察着这一桌人,除了唐家姆妈一家,属于自家的亲人只有姨妈和表姐。她想,今后就要和她们成为一家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而这个屋檐是她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