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为什么不信?”她一把抓过其中一张纸来接道:“离婚协议书我签。你们带着这个去西安找你爸爸。这儿我顶着。”
“妈!”两个女儿一下扑到她怀里,大女儿急切地说:“妈!我们不能走!我们走了你咋办?他们那么坏,是要往死里整你的!”
“我死都不怕了,还怕他们吗?”她缓了一口气说:“你们走吧,我仔细研究了你爸爸的信,那边的情况要比这边和缓很多,毕竟山高水远的,没有这些人这么狠。”她温柔地看着女儿们,轻轻抚摸着二女儿的头发说:“走吧,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妈!那你怎么办?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二女儿哭喊着。
“这里是我的战场,我不会随便倒下的。”她轻蔑地笑了:“我上过战场,坐过日本人和国民党的监狱,我还怕他们吗?”她伸手摸了一下赛虎的头说:“再说我还有它们呢。”
她让大女儿去给学校那个坏人打电话,叫他来一趟。没多久那家伙带着几个人来了。赛虎把他放进门,却无论如何也不放其他人进来。我爱死这个聪明的狗东西了。
坏人有恃无恐地往沙发上大腿翘二腿的一坐:“说吧,想通了?”
“离婚协议书我签了,但是你必须给我女儿开证明买火车票,我要把她们送给她们父亲。否则,”
“否则怎么样?”那坏人嬉皮笑脸地说着。
阿姨一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否则我就撕了它!没了协议,你就没法跟你主子交代!”
“好好好,我明天就把火车票送来。”
“她们明天走我后天就亲自把协议书给你送去!”
“哼,别耍花招。明天我们在火车站一手交协议一手放人。”
“哼,你们还怕我一个病人吗?”
“哈哈,好。我也不为难你。明天送走她们,后天一早你亲自把协议送到学校来。”
我看着那男人狞笑的脸就觉得那真不是一个好办法,为什么不就在车站给他们呢?真傻啊。
坏人扬长而去。阿姨瘫坐在沙发上呼呼喘气,似乎刚才已经耗尽了力气。
大女儿责备妈妈:“你就同意他在车站交协议多好?你一进学校还有命吗?”
“我怕他们在车站抢了协议就翻脸啊。那样你们.......”
“妈!”两个女儿只知道哭啊,愁死我了。
“你们放心走好了,我没事。其实就在车站,他们也可以把我抓回学校的。这样一夜以后你们就已经安全了。我想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你们快去收拾东西。”
这一夜娘三个就在不停地絮絮叨叨、收拾东西、做干粮中度过。
第二天那坏男人不但送来车票,还带着车来送她们去火车站。那一脸硬挤出来的假笑看的人毛骨悚然。
下午,阿姨送了女儿们回来了。累得在床上睡了一夜动都没动,吓得我不时起来趴到她嘴边嗅嗅,看看有没有出什么事儿。上次看来就是那小药片惹的事儿,我早把那小药瓶叼着扔得远远的了。
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很平静的洗脸、吃早饭,穿得整整齐齐去上班。当然,还带着那皱巴巴的信。
黄昏时,她没回来。我和赛虎在窗口一直朝她回家的路上张望。
天黑了,她还是没回来。
赛虎要出去上厕所了,憋得团团转。
第二天早晨,她没回来。我们都饿了,站在窗口更见专注热切的望着那条路,期待她的身影。
又到晚上了,她还是没回来,赛虎实在憋不住了,在卫生间地上哗哗地放水,我抓开了从气窗的纱窗跳出去,先给自己抓了只大肥耗子吃饱,然后又给赛虎搞了只大家伙带回来。我们已经不指望阿姨回来了。
第三天下午,两个人抬着阿姨回来了。他们害怕赛虎,把她扔在门外就走了。我和赛虎一直在叫,对门的奶奶和阿姨出来了,那阿姨在单元门外看看四周没人,进来打开了门,和奶奶两个把她架到了床上。对门阿姨吓得扭头就跑了,那奶奶看着她叹口气,回家提了壶开水来,帮她洗脸、擦身、换衣服,又给她喂了点糖水。这才叹着气走了。
我跳上床看着她,惨不忍睹的脸,到处是伤,头发被胡乱剃掉了半边。人不人鬼不鬼的。
第四天早上,赛虎用嘴叼开了抽屉,叼出几张饭票扔在平时打饭的盆里站在门口呜咽,阿姨挣扎着打开门,它叼着盆跑出去,一会儿叼着装满馒头的盆回来了。我想它一定引起了轰动。阿姨看它的眼神温柔极了。
她颤抖着手把一个馒头递给它,赛虎叼到地中间唔唔啊啊的吃了。当然他也没忘记我,给了我一个,我不可能吃完啊,我就抱着那馒头当老鼠又玩又撕又咬的表演起来,以前我只要这样表演小猪都会很开心的笑的。
阿姨痛苦地咧嘴笑时我惊呆了,她嘴里的牙到哪儿去了?!那么漂亮的门牙啊,又白又亮的!全没了!
晚上,她挣扎着开门,把赛虎放了出去,又把我也赶出去。我不走,她说:“去吧,我不能照顾你们了。自己再找个好人家吧。去,去!”
我看着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一会儿我发现赛虎买回来的馒头都被放在了窗台上,我和赛虎在外面玩够了,我们想回家了。可是无论我们怎么叫她都不给我们开门了。
周围的邻居打开窗户骂骂咧咧的,有的还扔东西砸我们。
天亮了,我们只好多到建筑工地的地下室去了,要不那些人一定会打我们的。
晚上,我们又去阿姨家门口扒门,叫她,还是没人开门。我以为她一定是去医院了。
我和赛虎又去小猪家,我跳上鸡窝顶,从厕所窗户往里看,没有人。
我又挨着窗户一个个跳上窗台去看,每扇窗户都是黑的,我怎么叫也没人答应。
赛虎去家门口嗅了又嗅,说小猪他们很久都没回来了。几乎闻不到他们的味道了。
我们一起趴在小猪家门口过了一夜。
第二天白天我们钻进小猪和猴哥砌的大鸡窝里躲了一天,晚上去建筑工地里抓老鼠,吃饱了我又去阿姨家一个窗台一个窗台的转着叫,在厕所窗台上我看见吓人的影像:阿姨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掉在房顶的铁管子上。当月光照在她脸上时,我看见半边头发覆盖下的嘴微吐着舌头,笑着.......
没有人理睬我的嘶嚎大叫,我又跑到前边去扒门,还是没人理我。
每天晚上我都会这样做一遍,一直没人理我,知道一股恶臭从门缝里弥散到整个过道。
某天晚上,我和赛虎发现阿姨家的灯亮了,我们发疯样冲回去。
家里只有一个人,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穿着破旧的工装,口鼻用一条毛巾围着,我看出那是阿姨的洗脚毛巾。
他把发出恶臭的阿姨用床单包起来放在卧室的地毯上,就那样用地毯卷起来扛出去了。我和赛虎站在旁边一直看着他做这些事儿,他回头害怕地看看赛虎说:“我来帮你主人收尸,你可别咬我,我是好人。”赛虎悲哀地低头看着阿姨被严严实实裹在床单里,眼里流出眼泪。我不会流泪,虽然我也很悲哀,但是谁知道呢?
我没眼看着他把她扛出去扔进那个运垃圾的卡车车厢里,我不能想象她那么优雅。那么爱干净的人儿,怎么能用运垃圾的车拉走?
那个工人看赛虎说:“我也没办法。你们要在家里肯定会饿死的,还是在外面吧?我知道你,跟我走吧?”
我冲赛虎喵了一声,它站起身朝他微微摇了下尾巴,我们离开了这个也曾给我们一些温暖的庇护所。
我们在路边的树影里看着垃圾车开走,一直到没影儿了。
那个曾经优雅、美丽的女人就这样消失了,据说,那个工人把她拉回学校一直没人管,他不忍心她被人弃尸公厕,只好又把她装上垃圾车拉到公募一个天然凹陷处,用半车垃圾埋了。她身边唯一的标志是:人民剧场门前被弃的维吾尔女舞者雕像。那工人说:“她们都很美,就葬在一起吧。”
据说,她用生命保护的丈夫在西安农场很快就与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结婚了。
据说,她千方百计送走的女儿们两年后再回来也只是收拾家里可用的财物,并没寻找过她的尸身。
一个上世纪四十年代参加革命的女英雄,没有死在日本鬼子刀下,没有死在国民党手里,却就这样默默无名的埋骨荒山,无人祭奠。
而我和赛虎,我们的第二个家也没了,只好开始流浪生涯。
赛虎已经不在乎是不是有人会打它了,它的胆子向来比我大,而且恶名在外,也确实没人敢惹。它白天趴在小猪家门口,谁叫也不理。开饭时就去食堂,眼巴巴地看着炊事员,多数时候都可以讨得一个馒头。偶尔,也有人在家门口扔点肉骨头给它。
我则开始了流浪猫的生涯,我是狩猎高手,不吃嗟来之食!白天就在鸡窝顶上晒太阳睡大觉。期待哪天小猪忽然回来,给我一个惊喜。
我们依然会在夜里合作狩猎,白天分道扬镳。都还在小猪家,只是一个在后窗,一个在前门。仿佛还在守着这个家。
忽然有一天,赛虎就像它来时那样神秘的消失了。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听到它遇到危险时的低吼和狂吠,更没有打斗的声音,它就那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有时,我会在鸡窝顶上沉思:生与死,真是个问题。有些人死了,我还觉得她活着;很多人活着,却如行尸走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