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难得的好天,达坂城居然没怎么刮风。也就是说风力小于五级。小雅搭着队里人去公社采购年货的马车带着她给家里攒的白面、菜油、大豆,也要回家过年了。一车人高兴,说着,笑着,唱着,那马脖子上的铜铃清清脆脆地响着,和着马蹄子踏在冰雪上哒哒哒的声音可好听啦。小雅和彩凤、杨大嫂唱起了花儿:“火红火红的日头啊蓝格盈盈的天,蓝盈盈的天下面有个达坂城,达坂城城子出美女啊,个个女子赛过了那个红牡丹。”小地主甩着响鞭给她们打拍子,那一路的笑声撒了一地。
离开家好几个月了,小雅就算对老妈有天大的怨气也散了,毕竟母女连心,哪有太深的记恨。这会儿想到马上要回家了,开心得不得了,只想着回去以后怎么撒娇、做些啥好吃的了。马车到了公社,大家嘻嘻哈哈地跳下马车,一窝蜂地朝供销社里涌去。小雅大笑喊着:“再见!年后再见了!”小地主帮她把东西卸在公社大院门口,也不等小雅谢他已经抱着鞭杆子把马车朝供销社门口赶去。
长途车拖着一条黄龙摇摇晃晃地从远处的歪脖树影里哼哧过来,小雅远远就跳着使劲儿招手,那车冒着黑烟停在她面前,司机大喊着:“面口袋不能上!口袋不能上来!”
“口袋不上去放哪儿啊?”
“里面没地方了,要放放车顶上去!”小雅一脚踩在门阶上伸头往里一看,好家伙,满满当当一车人,连走道里都堆满了。她发愁了:“大叔,我回家过年,给家带点面,带点年货,攒了一年的,不容易,您就让我上来吧。我哪儿能把这么沉的东西弄车顶上去啊?”
司机有点不耐烦地说:“不是我不让上,这实在没地方放。你只要找得到地方你放。”
后面的旅客急了,嚷嚷着:“这丫头你上不上啊?快点儿,都赶路呢。”
小雅急得朝后央求道:“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姐,我赶了几十里路才到这儿,今天上不了这趟车我咋回家呢?你们帮我挪点空儿,我谢谢大家了。”
坐前排的几个人不爱动弹地扭脸看窗外,后面一个维族大妈操着不顺溜的汉语说:“丫头,到这搭来,一点地方有呢。”
小雅感激地连声答应道:“好好,谢谢大妈啊。”抱着个面袋子歪歪倒倒的高一脚低一脚往后拱,不小心踩了一女人的脚,踩得她哇哇大叫着骂道:“长眼没有啊?往哪儿踩呢你?”
小雅举着个面口袋哪儿看得见脚底下,只好一路说着对不起,好不容易挪到维族大妈跟前,老太太已经把脚下腾出一小块地方,小雅挤过去把面袋子放在地上,又挤下去抱那袋子大豆,司机终于不耐烦了,指着引擎盖子说:“算了算了,你把口袋放这上面,等你再折腾一会儿天黑都到不了家了。”小雅感激地连说:“谢谢大叔,谢谢啊。”把口袋放在离引擎盖上,转身跳下去拎着油壶爬上来一路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说:“不好意思,耽误大家了,谢谢,谢谢啊。”不等她挤到维族大妈那儿车已经轰鸣着朝回家的方向跑去。她坐在面口袋上摇晃了四个钟头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乌鲁木齐。
她把东西寄存在客运站,本想回家明天再骑自行车来取,可是她一看那寄存室的人眼睛直瞄着俩口袋,心里还是不踏实。心想费牛大的劲儿才把这东西拖到这儿,别被这些饿极了的人黑了去。于是说尽好话借了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听筒那头妈妈激动得声音有点发抖,隔着电话线都听得出她的高兴劲儿。挂了电话自己把那两袋东西取出来,坐在袋子上等着猴哥来。她知道一定是猴哥来。
家里,爸爸还是坐在他那沙发专座儿上拿着份报纸翻来覆去的看,但从小雅妈妈接电话那报纸就成了样子货,他竖着耳朵听着,老伴儿电话一放他就追着问:“是小雅回来了吗?”
“是是,是你宝贝女儿回来了。”妈妈扯着嗓子喊:“小鹰!小鹰!快快,你妹到客运站了,你骑车去接她。带着老三样呢,你带条绳子。”
猴哥闷声不响地穿衣服,妈妈跑着灌了一壶热茶,非要猴哥带去。猴哥嘟囔着:“一会儿就回来了,带啥?”
妈妈还在塞,猴哥一脸的不情愿,爸爸说话了:“算啦。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去再炒个肉,她肯定饿坏了。”
妈妈又忙忙活活地往厨房跑,爸爸摇头道:“她回来了,你满嘴大道理,她不回来,你又要想。这次你就少说些,还是想办法把她也弄回来吧。”
“哪儿那么容易。这刚把儿子办上来,又要办女儿,今年的招工指标还没下来。你天天坐在家里,以为求人就这么容易啊?现在搞个指标多难?就算搞到指标,放下去以后都未必能把你要的人抽上来。”她抱着颗白菜,又打开墙上那个天然小冷库拿出一疙瘩肉来放水龙头底下冲着,就怕来不及化开宝贝女儿回来赶不及要吃,也顾不得节约水了。
小雅爸爸在她身后来回转,小小的厨房挤挤挨挨的,气得小雅妈说:“你跟着我转啥?帮不上忙还老挡着路。你快坐那儿看你报纸去。”
小雅回家了,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明亮的灯光下,对着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有说有笑吃着,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没有梦魇的十来年,没有人与人之间疯狂的自相作践残害,没有停课闹革命,没有上山下乡。一家人乐乐呵呵,就连一向无话的猴哥居然也连着讲了两个队上的笑话:“刚下乡那会儿,公社组织民兵营,那些农民操练,分不清左右脚。闹得武装部长只好叫他们左脚穿草鞋、右脚穿布鞋,喊操时这样,”他憋口气喊道:“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草孩(孩=鞋)布孩、草孩布孩,一二一!”笑得小雅差点岔气。
笑声里父母慈爱地看着俩儿女,谁都没提猴哥已经办好回城手续的事儿。妈妈只管把肉丝挑着夹到小雅饭碗里,发愁着明天怎么告诉小雅猴哥的事儿。
一直到过完春节,妈妈才跟小雅说:“你哥的事儿办好了。分在市里饮服公司了。他不会说话,我不方便陪他去,你明天陪他去报到吧。”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小雅的表情,怕她对自己发飙,没想到小雅痛快地答应了。她不知道,其实猴哥早就在从客运站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告诉了小雅这个好消息。小雅真心实意地为猴哥高兴,她知道猴哥在农村过得有多苦。一天天伺候着一群猪过日子,性格愈发内向了。小雅陪着哥哥去报到,所有人都问:“我们招的是个男的怎么变女的了?”
“不是我报到,是他。”小雅把有点尴尬的猴哥往前一推。
“这是你弟弟吗?”负责报到的女同志一边核对招工表上的照片和内容,一边上下打量着猴哥,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不像小雅的哥哥:“你有二十二了?下乡六年?”
猴哥被她看得满脸通红,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小雅快嘴利舌地替他答道:“是的。我哥哥虽然瘦小点,但是聪明又能干。”
女同志忍不住笑了:“看来我们应该招你啊。”
“好啊,那连我一起招了吧。我在达坂城下乡,也是商业局系统的。”小雅倒是当仁不让的。惹得那女同志愈发笑得不含蓄了,一边开介绍信一边微微摇头说:“你以为招工就像在地里刨土豆?没那么容易。这次招工,层层上报审批费多大事儿才搞下来?你们小孩子家家不懂。好了好了,你”她看一眼猴哥,唰地撕下刚写好的介绍信递给他说:“明天去酒厂报到。”
“阿姨,我哥这么瘦小,能不能换个单位?谢谢啊,工厂里的活儿他会不会干不了啊?”
“看,刚才还说年龄没问题,很能干。一说去工厂就马上不行了。”女同志的脸色唰地就变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儿,从和煦春光变成北极冻土。猴哥扯了一把小雅说:“我去工厂。”扭头就走,小雅一伸舌头对女同志鞠躬笑道:“谢谢阿姨哈。我也就是说说。走了,再见!”
出门后,猴哥抱怨道:“你跟她咧咧啥?她说了能算吗?真是的!”
“那谁知道呢,也许她就是说了算的那个呢。饮服公司那么多企业,干嘛分你去酒厂啊,大十字食品店多好?有啥好吃的肯定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实在不行去食品厂也好啊。酒厂,咱家也没人喝酒。”小雅一脸遐想的神色,不禁舌头在舔嘴唇,一个字的形容词——馋!
第二天,猴哥开始了他的工人生涯,用他的话说:“就是可以住在家里卖苦力了。”
小雅在第三天回到大山深处,其实全家人都希望她在家多住几天,妈妈说:“学校还没开学,多住些日子吧?”小雅却想:“真要想留我,何必用疑问句?”母女间的沟通,在无言中开始有一点点难度。小雅心知肚明妈妈在她的事情上没有用心,也体谅她先把猴哥办上来的用心。但是在感情上她无法接受,十年来家里家外的事情都是自己用小小的肩膀来扛,可是······
小雅一低头一抬头之间脸上已是一副不在乎下掩藏的坚毅,她甩一下头发淡淡微笑着说:“我走了。还会回来的。”
一个潇洒的离去不代表她心里没芥蒂,她决心靠自己,靠自己的努力去做所有不可能的事情,达成不可能的目标。她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成功!我一定要成功!